老高和小安的午饭

老高的饭量最近越来越大。

公司里华人同事们喜欢凑在一起吃午饭，老高每天总是第一个到。打开午饭包，先拿出原来就有的那个“巨无霸”大饭盒，又拿出新近增加的小一号的“巨二霸”，自己恨不得就占了半个饭桌，蔚为壮观。

每次都是大家快吃完的时候，实习生小安才来。小安白白净净，瘦瘦弱弱，眼毛出奇地长，有些卷卷的，使她整个人像个洋娃娃。

她每天中午就带点儿水果，大家总是开玩笑说：“小安，这样坚持下去，等你实习结束，我们就把你装到信封里，寄回学校。”

老高见到小安，就急忙招呼着：“小安，快过来帮忙，太多了，吃不完，放到晚上就不好了。你的水果留着下午再吃。” 说着就打开小饭盒儿摆到小安面前。

小安一边吃着，一边称赞：“老高你真有口福，老婆的厨艺这么好！”老高说：“喜欢吃就多吃。” 然后就笑眯眯地看小安吃饭，一副慈父的样子。

这样的桥段，反复上演了一段时间。中间我休假几星期，回来后，午饭时再见不到老高的影子。

没有巨无霸和它的兄弟捧场，饭桌上显得空空荡荡。问起老高，有人支支吾吾地说：“他最近忙，晚些时候才来吃饭。”

转天下午，我到厨房喝咖啡。远远过了午饭时间，却见老高和小安坐在那里吃饭，老高仍是那副慈父的模样。

小安最近被借到我们部门帮忙，给她几个活儿干下来，就看得出水平高于一般的实习生，活儿干得又快又好，难怪大家都喜欢她。

有一天早上，我过去找她，看她桌上Justin Bieber 的画片旁边，多了一个甜圈儿。我问：“没吃早饭呀？”小安盯着甜圈儿大笑不止，卷卷的睫毛在晨光中颤抖，整个人更像一个洋娃娃。

她拉着我的手说：“你快来摸摸我的甜圈。”摸下去，软软的，才知道原来是玩具。

我打趣道：“你在这里实习结束，就该回幼儿园大班了吧？”

小安实习结束回学校后，我就跟她失去了联系。后来听说她毕业后，进了当地的微软分部，起薪和工作性质都不错。

小安走后，老高又回到我们的午饭队伍，仍是带着“巨无霸”和“巨二霸”出席。没了小安，老高每天到处給“巨二霸”找主人。

大家开玩笑说，吃不了就不要带那么多，省了你每天搞慈善。

不久，老高所在的部门搬离市区，之后就很少见面。

隐约中听说，他和老婆离婚了。

听说他老婆以前在国内是教语文的优秀教师，来了这里，英文水平一般，找不到合适的工作，心里未免有些落差。

大约一两年之后，在公司的圣诞节儿童派对上，我正领着儿子在碰碰车前排队，忽见怀里抱着baby的老高走过来。

大家先是寒暄了一番，然后老高说：“baby太小，什么也玩不了，就来凑凑热闹。”

我记忆中，老高好像有个读大学的儿子，不知道他离婚后，再婚又生老二的事儿。

正聊着，见一个穿着带有Justin Bieber 头像体恤的女孩儿走过来，手里举着一个围嘴儿，边走边埋怨说：“掉在地上也不知道。”

听声音有些熟悉，我和那女孩儿四目相对，才认出竟是久违了的小安。

小安仍是瘦瘦弱弱，只是流苏般的长发变成了齐眉学生短发，刘海儿下面的睫毛愈发卷了，看起来像个低年级的大学生，有点儿逆生长的意思。

看她从老高手上接过baby，才知道原来她是老高的新妻。

低头看小安胸前酷酷的Bieber，再抬头看看有些发福的老高，我不禁有些恍惚。

这件事跟着圣诞节一起过去。我每每想起老高塞满了美食的两个饭盒儿，想到他原配怕他饿着的那份心情，总是感到隐隐的心痛。

下次再见时，老高道歉说：“结婚仓促，也没有请旧同事们吃喜宴。”

接着他感慨地说：“我也没想到会发展到这一步。这一切都是命中注定，俗话说，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

时光荏苒，一晃儿几年过去了。

去年夏天，我先生的高中同学聚会，地点选在硅谷。在亚马逊工作的老同学凡夫在家里办派对，我们早早地去了。

考虑到有结婚早的同学，孩子都快读大学了。凡夫就请了几个在亚马逊工作的年轻华人同事，过来給要读大学的弟弟妹妹们介绍经验。

最后进来的年轻同事叫幕本，还带着他的女朋友。我和那女朋友目光接触，惊愕地发现，原来竟是老高的小安！

小安也是同样的吃惊，但很快镇定下来，对我轻轻地摇头。我意会，假装第一次见面一样，说 “很高兴认识你。”

我不知这中间有怎样的变故，也不好多问。晚饭后，小安在游泳池旁边找到我。

她喃喃地说：“我刚毕业就嫁给了老高，才22岁，那时候不懂什么是爱情。”

一会儿她干笑了一下，说：“我的事儿，还没跟幕本说过。时机合适，我会告诉他的。”

那时候的小安也应该有二十六七岁了，我相信她会处理好自己的事儿。

想起她的甜圈儿，我问：“你的甜圈儿跟你一起来了硅谷？” 她大笑，然后压低声音说：“让儿子给玩丢了。”

说完就轻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不知道怎么就走到了这一步，回不去了。” 说着，眼里就有了泪光，卷卷的睫毛也跟着湿润起来。

望着眼前小安年轻的脸上露出与她年龄不符的沉重和沧桑，再想到老高说的“千年修得共枕眠”，我不禁有些唏嘘。

幕本喊小安快来看电视，电视里的Bieber载歌载舞， 酷酷地唱着：

….Cause we all get lost sometimes, you know?

It's how we learn and how we grow…

成长的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