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辈是山---姨爹(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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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枝露新芽的日子,毛坨上小学了。叮咣直响的新书包里,有课本、练习本、铁皮文具盒、戴橡皮头的HB铅笔,还有塑料垫板和毛坨喜欢的鹅型臼子(注:卷笔刀),独缺学校要求的石板和石笔。于是,姨爹就带着毛坨上街。
 
石具店门面不大,但提供石磨、石臼,粗、细磨刀石,和石笔石板等。门角里,几根木方上,反放着一扇辐槽四射的石磨。毛坨从冇看过咯样大的石盘,一下子就来了劲,伸臂一抱,两只手勉强碰到圆磨直径的两头。摊开手掌一按,凹进的石槽比平放的手指还深。握起拳头,居然可以伸进倒米的孔中。睁只眼、闭只眼贴上去看,地上就隐约印出一块铜钱补巴。
“咯样大的磨子,何什(注:怎么)推得动啰?”毛坨问。
“人推不动,牛推得动,水也推得动。”姨爹告诉毛坨。
“水还可以推磨呀?”毛坨一头雾水。
“又一个禾苗韭菜不分的小屁股。”店里的师傅一乐。
姨爹也没有直接回答,只是说:“下回带你去姨娭毑那里,就知道了。”
 
姨爹跟毛坨买了一块石板,几包石笔和一个圆型擦子,自己买了一块粗磨刀石。
“屋里(注:家里)那一块的颜色跟咯个好像的。”毛坨看了看磨刀石。
“是的,但是那块磨薄哒,不好用。”姨爹说。
“刀子可以把石头磨薄啊?”毛坨不懂。
“一天两天是看不出。但是老是磨,老是磨,一年两年就磨薄哒。”姨爹摸一摸毛坨的脑壳:“你也是一样的呢。一天两天看不出在长。但是今天长一点,明天长一点,一年两年下来,就高一截。”
“我想快点长大,不想老是磨刀。”毛坨回答。
“哈哈,”姨爹笑了:“那是的,毛坨不磨刀,毛坨磨笔。”
“磨笔?磨么子笔?”毛坨还是搞不清,但是他晓得姨爹讲得对。屋里的磨刀石,现在是一个两头高,中间凹的小划子(注:小舢板),以前可能和刚买的那块一样吧,溜平的,像支红糖冰棒。而毛坨自己呢,开始要搭骨牌凳,后来是踮脚,现在是站着,就可以拿到五屉柜上的东西。直到多年后的中学里,毛坨从语文老师讲的一副对联“勤学如春起之苗,不见其增,日有所长;辍学如磨刀之石,不见其损,日有所亏。”里,才终于明白了其中的道理。
 
离开石具店,姨爹借口路这边人多,要带毛坨穿过马路。可毛坨晓得在路这边的前面有一家油炸店,那里有他喜欢吃的糖油粑粑和雪饺,就不想过那边去,只说这边店子多,好看。姨爹也不争,故意拉起毛坨的手就走,急得毛坨直喊:“糖油粑粑,好香啊。”姨爹笑捏着毛坨的鼻子:“就闻到哒?狗鼻子也冇得咯样灵啰。”
 
这是一家油炸店。招牌不大,名气不小,因为飘来的焦香常常牵着路人的鼻子走。店铺陈设简单,几张大四方桌和长板凳沿墙一字摆开。当街一线,左角是带木栏栅的帐台,背面墙上贴着毛主席画像。右角,架着两口热气腾腾的油锅,一口是浮滚的白面雪饺,一口是翻炒的红糖糯米粑粑。
 
刚出锅的雪饺和糖油粑粑,焦、甜、糯、烫,五分一个。姨爹排队各买了两个。毛坨吃得嘴巴唆唆响,一下没夹稳,差点连筷子一起掉了。姨爹笑着说:“慢点吃,莫烫哒嘴巴。”毛坨边吃,姨爹就边讲了“吃糖包子烫哒背”的故事。逗得毛坨笑咯咯地。姨爹告诉毛坨,这其实是城里人臭(注:取笑)乡里人而编的。毛坨吃了两个糖油粑粑和半个雪饺,剩下的一个半,嘴巴还想吃,但肚子装不下了。姨爹把剩下的半个吃了,又加买了一个糖油粑粑,讨张荷叶,连同那剩下的雪饺一起包了,留着带给堂客(注:老婆)吃。
 
回家路上,毛坨又想起了那个“吃糖包子烫哒背”的故事。
“乡里人到底是么子(注:什么)人呢?”毛坨问。
“乡里人啵---,乡里人就是住在田边上的人。”姨爹想了想,吐了一口烟。
“哦,那外婆是乡里人啰?”毛坨想起了外婆住的屋,出门就是田。
“毛坨就是灵泛(注:聪明)。是的是的,你外婆、姆妈、姨妈和我,都是乡里人。”姨爹笑了。
 
姨爹说得不错,他是个农家孩子。
 
姨爹出生在山村,一家兄弟姊妹八个,他是老二。由于老大是姐姐,姨爹实际上从小就扛起了长兄的重担---插秧、柈禾(注:割禾),砍柴、煮饭,挑炭脚、看弟妹,都干。因为屋里穷,十二岁开始离家,在五百里外的货船上打杂,帮厨。生性本分,又勤快好学,姨爹赢得了船员们的信任,也练得一手好刀工,打得一手好算盘(姨爹平日里那粗厚的手,在算盘上就成了钢琴键盘上跳舞的手,算起账来,拨指如飞,利索脆亮,犹如一段音乐急板,一气呵成。毛坨在三年级打666算盘比赛中获奖,也得益于姨爹的指教)。后来,一位军官带着一口皮箱回家探亲,要姨爹当脚夫。兵荒马乱的年代,不知怎么姨爹和军官走散了,但他还是按照地址,将箱子完璧归赵。军官很高兴,就通过熟人,介绍姨爹去港务局,算是有了一份正式工作。姨爹从此,定期寄钱回家,也定期回家看望父母。
 
姨爹除了送石板石笔,还给毛坨做了一个哑巴筒筒(注:储钱盒)。姨爹找来一段清毛竹,取口径较粗(大约8公分吧)但相邻竹节较短的部分,从竹节外端上下锯断(其中上端竹节有意留出5、6公分的余长),以形成一个封闭的竹筒。接着,又从紧靠上端竹节处重新开锯。快要锯断时停下,用柴刀从上面劈到锯口,这样,竹筒上端就留有相连的一截弧形竹片。姨爹用砂纸将竹片上面和左右两边磨光了不割手,把松火钩烧红了,在竹片上钻个孔,以方便挂在墙上。最后,在竹筒上部锯一个2毫米宽的口子,刚好丢进银角子(注:硬币)。哑巴筒筒就做好了。姨爹告诉毛坨:粒米成箩,要是他能把大人们给的零花钱放到哑巴筒筒里,等到过年的时候,把哑巴筒筒劈开,说不定攒起的钱就够买他喜欢的洋炮手枪了。毛坨很高兴,真的开始攒钱,哑巴筒筒也就从轻响慢慢变得沉闷(不过,六一的时候,毛坨用针从哑巴筒筒的窄嘴巴里,挑出来过几张2分和5分的纸币)。春节的时候,毛坨也真的亮出一把装有卷形洋炮纸弹的左轮手枪,在他的伙伴们面前美美地拽了一回。
 
在学校里,毛坨开始还觉得石板蛮好玩。它就像一块小黑板,可以随便乱画,一擦又干净了,然后再重来。不象铅笔,在作业本上写错了,擦两下就变得一团黑,多擦几次就可能成了对穿眼。用了一段,毛坨不喜欢石板了,因为它又重,又不好看,而且,还要小心莫打哒它。要不然,你打它,它就会打你。毛坨的同学就由于冇搞得好(注:不小心),把石板跌得地上摔断了,而回家跪搓衣板。不过,虽然毛坨不喜欢,但石板却最实用。
 
毛坨对石板渐失兴趣的另一个原因是他有了好玩的新东西---同学给了他一版蚕纸(注:留有蚕卵的纸)。毛坨把蚕纸对折、包好,外面再用棉花裹一层,夹在胸前毛衣内或是外衣内层的表口袋里,利用体温,加速蚕宝宝的孵化过程。上课的时候,隔一段毛坨就悄悄掏出来,看看有没有蚕子钻出。发现有了,自然是喜欢得不得了,这时,就偷偷地用火柴棍,小心翼翼的将只有蚂蚁四分之一大的蚕子拨开,放到火柴盒里的桑叶上。当然,毛坨做这一切都有点提心吊胆,生怕老师知道了坏事。蚕子接连出生,桑树本来就少,又是初春,看着看着蚕子们就要冇得吃的了,毛坨就缠着姨爹带他去江中之洲摘桑叶。姨爹看着毛坨如此喜欢养蚕,就答应了。
 
去摘桑叶之前,姨爹准备了一个工具。他穿过竹竿顶部,横向绑卡着一根短木棍,在上面用长麻绳打了个活套,手一扯绳,活套就缩小变紧了。毛坨猜到这东西和摘桑叶有关,就带着它,高兴地和姨爹一起,过渡到江心洲。洲上桑树不少,但姨爹不会爬树,也尽量不让毛坨爬。碰到矮桑树,姨爹就要毛坨骑他的高马去摘;碰到大树,姨爹就用那个土工具套着细枝,扯近或是扯断来摘;要是碰到较大的桑叶,但长在特高的枝上,姨爹就要毛坨骑高马,再用工具去套。虽然毛坨十有八九没套成,但他喜欢把它当作游戏来玩。一个多小时下来,不知不觉已採了两小塑料袋。而在每次离开桑树前,姨爹总是要毛坨和他一起,将散落在地上的树枝清理好,放在一边。
 
回家路上,毛坨对江心洲产生了兴趣:“为什么洲不沉、不散呢?”
“因为无宝不成洲。”姨爹回答。
“咯是么子意思呢?”毛坨一脑壳糨糊。
“就是每座洲里都有一个宝贝家伙,象金牛啊,玉兔啊什么的。”
“哦,那我们这座洲也有啰?”毛坨好奇地问。
“是的。听老梆子(注:老一辈)讲,有个渔民,用金丝做线,用檀香木做杆,用九种谷物做饵,在咯里整整钓了三十六年。有一天,终于钓上来一条金船。”
“金船啊!”毛坨一听,眼睛瞪得螺蛳大。
“是的。”姨爹依然平静地说:“这个渔民太高兴了,就连忙用手去抓。但是,金船特通人性,马上就闻到了人手上贪财的气味,扑通一下就跌回河里去了。”
“啊?哪要何什(注:怎样)抓呢?”毛坨听得津津有味。
“不能用手抓。只能撒米。边撒米,边把它往米袋子里引。等它完全进入米袋子后,再用草绳把米袋子扎紧,就圆功哒(注:成功了)。”姨爹还是不紧不慢地说。
“为什么要撒米呢?”毛坨问。
“米是根,米是本,米是每个人都离不开的东西啊。”姨爹看着毛坨。
“哦。那后来呢?”毛坨很想知道。
“后来?冇得后来哒。渔夫得意忘形,连本都忘了,当然就冇得听哒(注:没有任何希望了)。”姨爹说。
“那我们去钓啵,姨爹?”毛坨眼睛泛光。
“哈哈。你要是整天坐在那里钓空气,那等你的就不是金船,而是撩刷丫子抽屁股哒(注:撩刷丫子---用小竹枝扎成,是当地大人对小孩的最严厉惩罚。抽在身上,鞭子似的,一抽一道血痕。有时,大人们也把它当扫把用)。”姨爹大笑。
 
这个故事,毛坨印象很深。后来上高小的时候,毛坨的老师,借给他一本有关这座城的民间传说的书,从那里,毛坨又学到了象“化龙池,自来钟,响鼓岭”等好看而又有寓意的故事。
 
摘回来的桑叶,姨爹要毛坨放在一个大碗里,再在另一只碗口边抹些水,倒扣在大碗上。然后,将这只盖住的碗放进一个盛着凉水的盆子里。这样,可以保鲜。毛坨如此照办,还用几片较大的桑叶,从同学那里换回了他喜欢的油板(注:香烟盒)。
 
没隔几天,毛坨闷闷不乐地放学回家。姨爹问是什么事,毛坨也不回答。姨爹想要毛坨开心,就使起他(注:怂恿他)去喂蚕子。但毛坨还是磨磨蹭蹭,不想去。于是,姨爹姨妈猜到毛坨在学校里犯事了。多次盘问下,毛坨说了实话:上课多次做小动作,偷看蚕子,被老师当场没收。姨爹一听,也不是什么大错误,就安慰毛坨:“老师不会要你的蚕子的。写个检讨,认个错,她会还给你的。”但毛坨告诉姨爹:“老师说了,要家长亲自去学校,才退。”姨爹就看了看姨妈,姨妈不高兴了:“你看我做么子啰。我是不会去的。没收得好。哪个要他上课不用心听讲,活该。”毛坨一听更委屈,姨爹也就没说什么,要毛坨早点做完家庭作业,睡觉。
 
第二天放学回来,毛坨看到了桌子上那个熟悉的纸盒子,又惊又喜。喜的是蚕子又回来了,惊的是大人肯定去了学校,那么他头天(注:第一天)没交语文作业,第二天又书写潦草,只得了个“中”的事,也就被知道了。只是不晓得是哪个去的,姨妈还是姨爹?吃晚饭的时候,毛坨装着没什么事,看看姨妈,又看看姨爹。发现姨妈与平时没什么两样,就估计是姨爹,也就安心些。
 
毛坨猜得不错。姨爹不想孩子因为失去蚕子而难过,就在下午抽空去了一趟学校,也就从班主任那里知道毛坨的作业情况。晚饭后,姨爹把毛坨悄悄叫到一边:“我说呢,老师何解(注:怎么)会因为蚕子的事生要家长去学校呢。你说怎么办?”毛坨连忙要姨爹小声些,不要让姨妈听见了,要不然会有一餐饱打。他同时也向姨爹保证,把缺的作业,连同那写得潦草的一次,改过后,一起补交。姨爹同意了,又加了一条:如果以后再这样,那他就不带毛坨去摘桑叶了。
 
这一招很有效。那天晚上,毛坨把当天的和前两天的作业,工工整整地写好给姨爹过目。看来,经济制裁比武力威胁来得灵。
 
不久,学校号召同学们积肥支农,两周内每人两簸箕。姨爹就带着毛坨,去收积一些烂菜叶子。不够多,姨爹又想办法,在马路对面的花台子上(即长长的大土堆)捡些树枝、割些野草烧成草肥。但还是不够。有一天,姨爹带着毛坨从沿江大道走回家,碰到了被赶往外贸仓库的牛群。这些牛中有的边走边拉,姨爹一看,立刻跑到河边捡来两个废纸盒,毫不犹豫地用两只手,一边叫着好肥,一边大捧大捧地把牛屎装进盒中。毛坨看呆了,捂着鼻子喊臭,姨爹却鼓励毛坨也来试试。毛坨先是不肯,但姨爹说你要是不装,那我们就空手回家,积肥量不够,你可能就成不了三好学生。毛坨虽说不情愿,但看到姨爹满不在乎,还是麻起胆子(注:鼓足勇气)用手捧装起来。不到两分钟,就装了一箱多。然后,爷儿俩,跑回河边,刷刷几下把手洗了,一高一矮,一人捧着一盒“鲜花”,屁颠屁颠地回家去。
 
2010-01-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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