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连载《此世,此生》第二十八章一

二十八

 

自从长水和贵平又过上了正常的生活后,之华也算是了了心事,如今韩家再没什么让她操心的事了。父亲建洲已经退休了,虽然他上了年纪,可是身体还是非常的康健,生活完全不用之华照顾。长空结了婚后并没有自己搬出去住而是一直跟他住在一起,他们爷俩相处得也很和乐,现在每天清晨两个人都会一起出去跑步,这不仅让建洲的身体得到了锻炼,更使他的心情大好。

这许多年来因为长水的事他一直有些郁郁寡欢,总感到在儿女面前抬不起头来,可是近几年来小儿子一家的陪伴使他慢慢打开了心结,觉得除了长水以外其他的孩子还是亲爱自己的,这让他重新拾起了当父亲的尊严和情感。

长空和爱人小秦去年有了一个女儿,建洲更加欢喜,无事时他常常爱带着这个小孙女玩,惹得之华打趣说他偏心,从前玲玲和小耀小的时候就不见他这么喜欢,看来外孙还是不比孙女呢!建洲当然批她胡说,不过自己也失笑,现在退了休兴致倒比从前高了,看着这小小的孩童心里又生出了许多希望来,他对这样的生活是满意的。

之华也很欣慰地看到父亲能够放开心胸,虽然他和长水之间的矛盾还是无法弥合,但是最起码他们可以各自安好,这也就算是不错的结局了。之华自问她对这个家可以说是尽到了责任,现在除了有时去信到武汉问问小妹之文的情况,催她快点要个孩子以外,别的就再没什么可操心的了。

之文结婚也有两年了,这期间她一直都在武汉,过年的时候也没回东北,每次给之华的信里她都说自己过得很好,关复对她很好,工作也一切顺利,总之就是让大姐和父亲放心。之华开始也不觉得怎么样,妹妹过得好她自然高兴,可是时间久了,她就隐隐地觉得有点不对,具体哪里不对她也说不上来,只是感觉之文好像变得和自己疏远了,她的信里面来来回回总是那么几句话,而对于自己写信去细问她的家常生活,劝她早要孩子的话她总是躲躲闪闪的从不正面回答,好像不愿意自己去干涉她的私生活似的,这让之华有点不自在。

她私下里也跟东城嘀咕过,可是东城却不以为意,反劝她说:“之文大了,有自己的生活,而且她本来就是个有主见的姑娘,怎么安排生活一定是有自己的想法的,你这个当大姐的也该放放手了,不要像过去的那些封建家长一样,什么事都管,要相信之文,她是有能力过好自己的日子的。”

听了东城的话之华也反思了自己,看来确实是她神经过敏,小妹既然说过得好那就一定不会错的,自己又何必杞人忧天呢,所以之后她便不再过多地去询问和催促之文了。

 

要说起在韩家的这几个姊妹弟兄中之华最不担心的就是二妹之怡了,之怡性格泼辣,作风硬朗,又嫁了则书这样一个好丈夫,他们两个这些年来一直都是情投意合,过得恩爱幸福。这不,前不久之怡又查出有了身孕,之华知道后还给她寄去了一大包营养品和一些玲玲和小耀小时候的衣服,另外附信嘱咐她多注意休息,如今年纪大了,身体不像从前,生这第二个孩子可不能掉以轻心。

本来之华想妹妹有则书照顾,他们两个又都是大夫,自己大概嘱咐嘱咐就行了,想来他们是没问题的。可是没想到就在之怡刚过了三个月的孕吐期后,她和则书所在的铁道医院接到了政府的命令组建援非医疗队去赞比亚。之怡和则书都是科室里的骨干,之怡怀孕不能去,但是则书却是当然的人选,他这时已经是内科的主任了,这次被选为了医疗队的副领队,和带队的一位院里的副院长一起按照指示抽调出各个科室的骨干力量快速地组织起了一支队伍。

因为非洲那边急缺人手,所以他们只有三天的时间收拾各人的行李物品,打一些必要的预防针,然后就得坐上去上海的火车,他们的医疗队将要在那里登船,途经香港中转,穿过马六甲海峡,越过印度洋一路向西最终到达非洲大陆。

这样的援助任务是很艰辛的,非洲各国刚刚经历了民族独立运动,各地的战火还没有完全熄灭,一切都是百废待兴,医疗方面更是在西方殖民列强撤走了医生和设备后陷入了瘫痪,在这种时候去那里无疑是冒险的,可是在国家“亚非拉人民大团结”的倡导下,这些准备远赴那片陌生大陆的医生们并没有抱怨和为难,相反的他们都被一种伟大的情怀鼓舞着,去救助那片被帝国主义列强蹂躏过的土地,去帮助那些勇于反抗并取得了胜利的人民,这让他们每个人胸中都充满了使命感和自豪感。

则书虽然不放心刚怀孕的妻子,但是他却不会推却身上的责任,而之怡自然也是不会去拖他后腿的,只是非洲对于她来说实在是太遥远了,而且那里战火还没停止,所以她倒不为自己操心,而是有些担心则书的安危。在则书临行前她一遍遍嘱咐他:“到了那边一定要机警,注意安全。”

两个人在即将离别时才发现他们是多么的难舍,在一起生活得久了,原先那些热烈的爱情全都在寻常的日子里消磨殆尽,可是夫妻之间的恩情却越来越深了,这时一旦分离,再想到前路上的辛苦,他们都不禁握紧了对方的手。则书在清晨走时弯腰亲了又亲儿子熟睡的小脸,然后转身抱了抱之怡才拎起行李大步走出了家门。之怡在后面望着他离去的背影,许久才关上了门,她不经意地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才发现泪已经湿了脸,人生的小别虽然说不上痛苦,但是此时也让人不自禁地伤感,她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地动情了。

 

相比这伤感的离别,重逢和团聚当然让人感到喜悦和振奋,可是人们对待这两种截然相反的人生状态却常常会用同一种方式来诠释内心的情感,那就是落泪。就在之怡望着则书离去的背影落泪的时候,在杨家,贵平的母亲赵氏却因为迎来了终于从农村返城的小女儿而情不自禁地流下了欣喜的眼泪。

杨越在旧庙乡公社一呆就是五年多,如今终于得到了返城名额回到了家中。五年的插队生活让她变得成熟了,从外表上看她长高长壮了,皮肤被晒得黝黑,赵氏用能动的右手轻轻地摩挲着她粗壮有力的胳膊,有些不敢相信这就是当初她的那个瘦瘦小小总是不爱吭声的老姑娘,她抹着眼泪说:“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

杨越的眼睛也酸了,这次回家她不再憎恶这里了。下乡的这五年让她真正体会到了外面世界的残酷,她们同住在一个知青点的几个人从最初的陌生,好奇,到彼此熟识,互帮互助成为朋友,再到后来因为干活的轻重多少,算计工分,怄气吵架,直到最后为了一个回城的名额明争暗斗,这些她都亲身经历过来了。

因为不会偷奸耍滑,不会讨好领导,长的更是其貌不扬,所以她常常是挨欺负受委屈的那个人,也没有男知青愿意主动帮她干活,他们总是爱围着漂亮的姑娘转,而她虽然每天闷声不响地老实下地,可是不知道是因为什么竟得罪了他们大队的队长,

这位队长曾拉着粗嗓门站在地头上同几个跟他亲近的知青说:“哼,你们看着,我有本事让杨越一辈子也回不了城!”

他的声音是村里人惯有的洪亮,她虽然站在远处可是也听得清清楚楚,从前人们一提起农民都会形容他们说话的声音洪亮里透着质朴,可是她那时却分明从这洪钟般的声音里听出了恶毒!她真的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犯了队长的忌讳,以至于他发下这样决绝的通牒。

这件事在她心里一直是个谜,直到多年后一个曾跟她在一个知青点里呆过的女孩才告诉她,就是因为她干活太卖力,挣的工分比别人多,所以那时另外一个正在争回城名额的知青怕她挡了自己的道,就在背后造谣说,杨越自以为是城里人了不起,看不上农村人,总跟别人抱怨农村脏。队长听了这话自然是气愤的,兼之后来有几次都看见她从地里上来后总是会舀一勺桶里的水冲冲手脚,这就更坐实了这样的谣言。

队长是村里的干部,是他们知青的顶头上司,可是他却是个土生土长的农村人,在这些从城里来的知青面前,看着他们从家里带来的那些上好的吃的和穿的,他的心里其实是充满了深深的自卑和愤怒的,而当一些知青因为各种缘故来巴结他的时候,这些自卑和愤怒又一下子变成了成倍增长的自得,他享受着这些城里人的恭维和献媚,自尊心得到了空前的满足,而也正因为如此使得他的神经变得前所未有的敏感和脆弱,所以当杨越不但不巴结他,反而表现出了所谓的傲慢时,这就严重地刺伤了他,

他这才斩钉截铁地放出了狠话,心想,“让你能,让你傲,让你爱什么狗屁的干净,老子有本事让你一辈子留在这庄稼地里,当个货真价实的泥腿子!”

这些事杨越在当时一无所知,她无辜地被同是知青的青年陷害,无辜地被队长恨着,生活好像把她遗忘在了旧庙村,她每天扛着锄头在地里挥汗如雨却不知道自己的明天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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