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庆会战通知
1969年国庆之前的两个星期,队里接到上级通知,要抽调五个人去参加131水电站的会战。当时云南的农场,多靠中越边境,很多地方与越南隔河相望。1950和1960年代,中越两国关系好,是“同志加兄弟”。边境县城对面的是越南老街省的省会,比较之下,越南一边的是省级城市,建设自然好一些,有水电站,也一直给我们这边的县城、农场供电。
但是后来中苏关系紧张,尤其是1969年中苏还在珍宝岛开打了,很多沿海的重要机构、工厂都搬迁到了内地。当时美国正在越南打仗,中方本是支持“抗美援越”的,不过听到北方边境的紧张局势,也知道越南和苏联关系比和中国更密切,加上中央有“备战备荒”的统一战略部署,就开始修建自己的水电站,免得有一天会被对面卡脖子。
1969年恰逢建国二十年大庆,131水电站也算为一个国庆献礼项目,所以无论如何要赶在10月1日之前完工、送电。时间紧、任务重,时间表都出来了,当然各农场都要抽调工人去完成这个重大的献礼项目。
每年9月中旬正是橡胶树出胶的峰值时期,是创高产的季节,队里最强的劳动力都在割胶班。按照当时的说法,橡胶是国家重要战略物资,绝不能 “停刀”,就是该割胶的林地被随意停止收割胶乳。队里接到通知,领导们经过认真讨论,在人力不足的状况下,认为绝对不能派割胶工去水电站,那样会影响一年的胶水产量业绩。那么,剩下可供调配的劳动力,有些是有家庭负担不能离开的,有的是身体有病不能胜任的,……
被选参加会战
权衡利弊之后,先选中了我们林管班的一个女知青,是长得比较壮实的那种,因为领导知道,会战吗,劳动强度一定很高。不过上级要求五个壮劳力,剩下的选谁呢?我们那时候正愁没有机会出去走走,一听这个消息,立刻主动要求参加131水电站的国庆会战。于是,队领导顺水推舟,派了五位北京女孩,去131参加会战。
我们听说之后非常快乐,终于可以有机会出去开开眼了。还有一件开心事,既然是是被队里派遣出去,就算“出公差”,火车票不用自己出钱,虽然只有几角钱,还是觉得占了好大便宜似的。我们打好简单的行李,队里还专门派了一匹马驮着我们的行李,送我们到火车站。
忘记了是因为什么,出发前有点手忙脚乱的,差点没有赶上每天只有一班的火车。我们离车站还有两、三百米的时候,远远望见火车已经发动离开站台,大家急忙想追,可是那马是老油条,慢悠悠地甩着尾巴,带着优雅的节奏,很臭美的样子,一点儿也不急。那时候铁路系统很农场的关系很好,司机大概是看见我们一行在后面连跑、带叫、带挥手,竟然把火车停了下来等我们上车。
到了南溪站,我们下了车,又搭摆渡船过了河。
听摆渡的船工说,去工地还有十几里,我们就坐在路边等搭顺风车。当时131水电工程已经到了“大干快上”的最后阶段,运送大水泥管道和其它建筑材料的大卡车还挺多的。可是去工地时卡车往往是满载,所以很不容易搭上车。我和另外两位同学在这之前就闹肚子,还时不时地进入隐蔽的草丛中解决肚子危机,所以等了一阵子也没有搭到车。
这时候有人抬着一头猪从对岸摆渡过来,我们心中立刻充满希望,因为这猪身上贴着红纸,是专门用来慰问会战工人的。而且一百多斤重的猪,也不可能指望靠两个人抬进去。于是我们装作是和抬猪的人一路的,好争取一起得到坐车的福气。
可是没想到这一下队伍过于庞大了,路过的卡车竟然连停也不肯停了。两位抬猪的让我们先走,他们好留在此地等车,我们又死皮赖脸地不肯走,也是因为前面都是土石窄路,没有多少草木,不能毫无遮掩地在路边方便,肚子闹起来就再找不到可以方便的藏身之处了。抬猪的老工人,对我们的懒惰表示很气愤,只好抬起猪往前走,走了不多远就有卡车停下把他们带走了。毕竟他们是送实惠的,大家的肚子都很渴望油水。
过了中午,还是没有搭到车,我们商量,要不就开路走,要不就分成两拨人,人数少总是比较容易劫到车。分成两拨人之后,果然不久就劫车成功,而且两车是前后脚,互相能看见彼此。我爬上的是后面一辆卡车,司机在我们上车之前特别提醒,卡车上有一米多直径的水泥管道,没有用绳子绑好,是会自己滚动的,要特别小心,有危险时可以在上面拍驾驶仓的顶,好让他及时停车。我和另外一位同学算好了卡车最前面部位的死角,不论那水泥巨物怎样翻腾,总是不能碰到我们,就这样一路顺利到了131工地。
在会战工地被拒
到了工地当然要先找会战指挥部报到。那位总指挥带着满脸过人的精明强干,找他的人络绎不绝,他手挥目送,往往三言两语就解决了各方面的问题。
等他终于有机会看见我们的时候,十分奇怪地问“你们是来干什么的?是宣传队的吗?”我们说“我们是XX农场三队派来参加国庆会战的。”总指挥十分不屑地说:“开玩笑。我跟你们队长说的很清楚,让他给我派壮劳力来,他这是搞的是啥子名堂。你们马上给我回去。他再这么糊弄我,小心我刮他鼻子。”
我们很气愤地说:“你为什么看不起我们,队里专门选派我们来参加国庆会战的,你不能随便指使我们走。”总指挥说:“你们出去往后山看看,水电站的水坝在上边,你们能扛50公斤一袋的水泥,爬45度的石头山上去吗?”
我们出门往他指的方向一看,都傻眼了,驮着水泥袋沿着陡坡小路向上爬行的人,都是干筋火旺的青壮年汉子。低头看看自己的细胳膊细腿,真的不是那份材料。总指挥忙得不可开交,说完就不理会我们了。
我们知道这一趟是白跑了。只得自己到处走走看看,出这趟差,回去总得能说出点儿什么吧。先去女生住的茅舍一看,大通铺,拍扁的竹子连成两排,每人的铺盖只占3尺宽的地盘。女生茅舍与男生茅舍浑然一体,中间有堵竹篱笆墙,但竹篱笆的空隙大到可以互相递送水杯、饭碗。厕所就更加吓人了,是一个巨大的坑,男女隔空相望,但谁也不敢真的注视对面,因为一不小心就会跌下粪坑去。
爆破声光中的夜晚
折腾了一阵天色已晚,已经找不到回程的卡车了,而且在天黑以后,河边的摆渡船就停摆了。于是我们就决定在131工地过一夜,第二天搭个便车,就是找一辆运货返回的空卡车,就可以回到渡口了。
没想到工地的夜晚更精采,天黑之后,施工似乎进入高潮,爆炸声不绝于耳,真的是“火树银花不夜天”,若没有那些出苦力的人们,就很像今天的大景点“灯光秀”了。记得那个夜晚没有月亮,四围的山和天融为一体。每一声爆破的巨响,就撕破那一层夜幕,天色变得暗红,山林那黑黝黝的轮廓,在天幕背景下被勾勒出来。再一声巨响,就看见黑幕下那一群群形销骨立、破衣烂衫的劳动者。这些年看过许多灾难大片,包括灰黑色彩的“1942”,不管把场景搭建得多么破败凄惨,演员如何减肥,都只能造出人为的灾难景观,稍微注意就看出“假”来,演员都没有青黑的肤色、皮包骨头的身形。
记得在一次爆破的亮光中,突然发现,那一队从山上走下的男劳力中,有自己的小学同学,他们都是十六、七岁,正在青春年华的男孩子,都曾经是文绉绉的、讲体面的少年人;这时候他们脸色清灰,颧骨高耸,眼眶深陷,头发比犯人还长,身上一层土屑,破衣烂衫已经失去了本色,空荡荡的挂在身上,个个都脱了人形。
现实的惨烈,让我们顿时失去了起初的雄心壮志。为了找一块睡觉的地方也大费周章,茅屋是不用想了。只想找一块平点的地和垫在身下的木板。后来好不容易发现一块小木板,只够置放我的后背,又找了一些砖头垫着当枕头。在不断的爆破声中和黑红互换的天色中,也算睡到了天亮。只是从地上爬起来时,突然失去了平衡,头重脚轻的不断掼跤。
我们灰头土脸地回了连队,只有一位当初最不愿意去的,被队里凑人数跟着去的,因为她是我们当中唯一的一位长得十分“巴实”的,结果阴错阳差因身材壮硕而被留了下来。不过我们这些白跑一趟的人,心情很愉快,没受苦还可以吹吹牛。
队领导自然受到131指挥部的严厉批评,说他们“不顾大局”,命令连队必须再次派男性的“壮劳力”,是政治任务也是生产任务。队领导依然以割胶产量为第一考量,派去的是几个割胶技术稀松的昆明男知青,他们身材都不高、看起来相当的文弱。过了几个星期,他们回来时,也都和我的小学同学一样破衣烂衫,形销骨立,不过却还和我们吹嘘他们在131工地上吃了好几次肉,如果在队里,一年只有一次机会能分到2公两(200克)的肉,也是很令人羡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