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末班车的乘客》 文:木心 诵:Bobo
长年的辛苦,使我变得迟钝:处处比人迟一步钝一分,加起来就使我更辛苦——我常是末班车的乘客。 也好,这个大都市从清晨到黄昏,公共车辆都挤满了人。排队候车,车来了,队伍乱得早知如此何必当初,青壮者生龙活虎抢在前头,老弱者忍无可忍之际,稍出怨言,便遭辱骂: “老不死!” 最深入浅出的反唇相讥是: “你还活不到我这把年纪呢!” 我不死而愈来愈老,成了末班车的乘客,倒也免于此种天理昭彰的混战了。 末班车乘客自然不多,我家远在终点站,大有闲情看看别的乘客的脸。或其他什么的,借以解闷。几年来,称得上“阅人多矣”,也无什么心得,只记住了两件事——不能说是事,是常人叫做、叫做什么“印象”的那种东西。 曾有好几年,这都市食物匮乏得比大战时期还恐慌。主食米面在定量限制下,人与人之间再仁慈悌爱,要匀也匀不过来。糕饼糖果高价再高价,却还要凭证劵才买得到。回想起来,那几年的人的脸色,确是菜色,而且是盘中无菜,面有菜色,青菜是极难买到的。好在大家差不多,你看我,等于我看你,除非是由苍白而干黄,转现青灰,进呈浮肿,算是不寻常了。也都不加慰问劝告,实在想不出营养滋补的法子来。都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我在梦中也没有饱餐过一顿。 某夜,末班车座中有一老人带着个小女孩靠窗说着话,没听几句便知是外公和外孙女。那外公掏了一会衣袋——一颗彩纸包着的糖出现了,拿糖的手高高举起,小女孩边叫边攀外公的瘦臂,把我也逗笑了,这年头,一颗糖得来真正不易,值得使孩子在尝味之前先开心一阵——那瘦臂垂落了,女孩抢糖,被另一只瘦臂用力挡开,女孩乖乖地站着静等,老人细心剥开彩纸,一颗浑圆黄亮的水果糖倏然进入老人的嘴,女孩尖叫了一声,老人很镇定地抿紧干瘪的双唇,把包糖的彩纸放在腿上抚平,再以拇指食指夹起,在女孩的眼前晃来晃去,女孩像捉蝴蝶似的好容易到了手,凑近鼻孔,闻了又闻。 我把视线转向窗外,路灯的杆子,一根一根闪过去。 还有,另一个印象更平淡: 末班车常会遇上剧院的夜戏散场,冷清的车厢突然人丁兴旺,而且照例是带着戏的余绪,说好说坏,热闹非凡。我坐在最后的一排位置上,某青年挤在我旁边,嗑着在看戏时没有嗑完的瓜子。那些乘客的家都不会离剧场太远,所以站站都有人下车。嗑瓜子的青年瞥见中间双人座有一空位,便离我而去。又过几站,靠窗的单人座上的乘客下车了,青年便轻巧转身过去占了,凭窗眺望夜景,瓜子壳不停地吐出窗外——中座比后排少受颠顿,窗口单人座更凉爽……少顷,坐在司机旁的位子上的乘客起身挨出,那青年一刹那就扑过去坐定了——这个位子白天是不准坐的,是为教练试车而备,软垫特别厚,而且可以直视前方……下一个站,嗑瓜子的青年不见了。 他当然是经常乘车的,他在扑向那个座位时当然知道不出两分钟就要下车的——何必如此欣然一跃而占领呢。 我已是迟钝得只配坐末车的人了,却还在心中东问西问。 我笑了,还有别的“印象”,比那外公的嘴里的果糖,比那嗑瓜子的青年胯下的软垫子,更加不可思议的东西,我也见过不少。 譬如说——不必啰嗦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