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上期
“咚咚嗆,咚咚嗆……;保衛毛主席!橫掃帝修反……”傍晚,夕陽的餘暉,透過房子的縫隙仍攤在馬路上,紅衛兵毛澤東思想街頭宣傳隊的鑼鼓聲、口號聲陸續響了起來。一隊隊身穿軍服,頭戴軍帽,腳穿軍鞋,腰扎軍皮帶,臂帶紅衛兵袖章的大哥哥、大姐姐,舉著紅旗,打著標語,敲著腰鼓,喊著口號唱著歌,神氣又威風地走過門前,向店鋪多的區域走去。
“小蕾,我出去買包煙,很快回來。你在家等我還是跟我去?”外公問。
“我跟你去。”
大街上,紅衛兵宣傳隊各佔一盞路燈,聚在電線桿子底下唱歌、跳舞、朗誦毛主席詩詞、讀毛主席語錄。 買完煙,小蕾拉外公鑽進一個人堆看表演。一隊大姐姐正一字排開,邊跳舞邊高唱:“幹革命,就跟我走!不革命,就滾他媽的蛋!滾他媽的蛋!才看了一陣,外公拉小蕾走。小蕾不肯走:“一個節目還沒看完,等看完再走啦!”
“看完這個就走啦啊!”
外公好像很不耐煩,小蕾不敢拖拉,節目一完就跟著外公走出人群。她拉著外公的手,回頭戀戀不捨地看著一個大姐姐出來報幕:“下一個節目:舞蹈,敬祝毛主席萬壽無疆!”
“外公,什麼叫萬壽無疆?”走出人群,她問外公。 “就是永遠不死的意思。”
“永遠不死?”小蕾的心頓時“怦怦”跳起來,“你是說,毛主席會一直活下去,永遠不死,對嗎?”
“好啦好啦,別再問啦!”
小蕾抬頭看看外公,他竟然也露出爺爺發怒時的神色,她連忙低下頭。雖然不敢再聲張,但她卻很高興:“強哥說人都要死,其實是錯的,毛主席就不會死。如果毛主席不會死,那麼,他怎麼做我也怎麼做,我也會萬壽無疆的。”
晚上,小蕾不再因為害怕睡覺時會死掉而不敢閉上眼睛。前幾天早上,她醒來發現自己沒死,高興得大叫一聲。今晚知道人可以不死,她越想越開心,不覺大聲怪叫。
“幹什麼?”外公盯著她問。
“嘻嘻,嘻嘻!”她有好多問題想問外公,但又怕惹外公生氣,只好儍笑。
“睡覺睡覺。”外公催她上床,自己坐在床邊看書。
小蕾躺在床上想:“外公剛才怎麼那樣兇?他沒對我兇過,嗯!他一定是嫌我笨。我就是笨,連什麼叫萬壽無疆都不知道,我以後要聰明些。笨是不好,不過死更不好。”想到死,那個血淋淋的身體又出現在眼前,她伸手緊緊抓住外公的衣角,身體縮成一團。
第二天吃過早飯,小蕾站在門口等外公上居委會。不知何時,苦楝樹上來了一隻知了,連續幾天,一大早牠就叫開了。她仰起頭,圍著樹慢慢轉,嘴裡“吱”地叫著,想把知了引出來。但脖子都酸了牠就是不出來。“叫得這樣響,牠的嘴巴一定很大。”正想著,忽然見珊阿姨急急從家裡出來,哭著匆匆走過。“珊阿姨怎麼了?不是靈靈有事吧!”小蕾一扭身溜到白叔叔家門口探個究竟,只聽得白叔叔說:“她産後大出血,身體一天不如一天,還要餵奶。眼看著產假就完了,一上班,她就更辛苦。我不過少吃了兩口。”
“生個折本貨你就少吃兩口,如果她頭胎生個仔,你還用吃東西嗎?”原來白叔叔和阿婆在吵架。
“媽,生男生女都一樣。”
“哼!生不出仔,不說這話還有話說嗎?當年,我一生下你就馬上餓著肚子逃難,還和你爸走失了,我不是照樣好好的嗎?”
“媽。人和人不一樣。”
“當然不一樣啦!人家是你的心頭肉。哼!不用風吹雨淋,生產有醫院,政府給補貼,還有一個半月的產假。我寡母婆守子,撫養供書教育,辛辛苦苦養大了兒子,沒想到你堂堂大學畢業生,不先孝敬老母卻做老婆奴,哼!我一大把年紀了,怎就不見你讓我多吃兩口,氣死我了……”阿婆先是拖長聲音,後來越說越快、越說越氣,嗓門也越來越大,白叔叔只好把門關上了。
“小蕾,走啦。”外公叫道。
“哦,來啦!”
路上,許多公公婆婆走向居委會,碰面時他們都大聲打招呼:“吃過沒?”小蕾覺得好笑:“這個問題他們一天要問好幾次。早上問早餐;下午問午餐;晚上問晚餐,難道他們不嫌煩?更奇怪的是,問的人好像不知道自己明知故問;回答的人也總像第一次回答似的,一律臉帶笑容,很滿意地拖長聲音回答‘吃過啦’,連外公都一樣,真奇怪!”
剛走進居委會,一股香味迎面撲來。小蕾使勁吸了幾口氣後,確定是話梅混著甘草欖的味道:“難道居委會買回來很多話梅和甘草欖?”她的嘴裡立刻漲滿了口水,還覺得肚子有點餓,很想吃東西。她一眼發現牆邊多了兩個木架,走過去聞聞,氣味是從架子上散發出來的,可木架上並沒有話梅。她找來畫報,緊靠在噴香的木架坐下,不時把鼻子湊過去使勁嗅,鹹鹹甜甜、糯糯燻燻的香味真好聞,她忍不住伸出舌頭,偷偷舔一下木板。
“陳主任:買了兩個新木架嗎?”一個老伯伯問。
“不,是用食品公司批來的包裝箱叫人做的。”
“哦!怪不得。”
“各小組長點一點人數,看都到齊了沒有。”陳主任說。
“一組到齊。”
“我們二組欠梁妹。”
“三組,羅女和七叔沒到。”
“四組都來了。”
“二組、三組的組長負責調查原因,看他們為什麼缺席。學習毛主席著作和中央文件,認清當前的大好形勢,是一個大是大非問題,每個革命群眾都必須人人過關。走得動的都要來,這是立場問題。”陳主任聲音響亮而有力地說。
“明知梁妹是怎麼回事還要查,查個鬼!都聞到木頭香了,還要人家來。”六嬸小聲嘀咕。
“木頭香?梁妹家裡也有這麼好聞的木頭嗎?”小蕾想不通,就問六嬸:“六嬸,為什麼說梁妹聞到木頭香?”
總像有一肚子氣的六嬸,瞪來一眼說:“就是快死啦!”
“啊?聞到木頭香就是快要死了?不得了,我也聞到木頭香了。”小蕾慌忙捂住鼻子離開木架,心裡不停地說:“聞不到,聞不到,我聞不到木頭香。”走到大門邊,她仍然聞到香味,看看開會的人沒有一個對這香味有反應,她更加心慌。她戰戰兢兢走過去問一個老婆婆:“阿婆,你有沒有聞到木頭香?”
不料老婆婆一聽勃然大怒,她雙眼噴火,鐵青著臉臭駡道:“你才聞到木頭香呢!死東西,垃圾口,我撕爛你的臭嘴。”說著一伸手,小蕾頓時覺得左臉一陣火辣,是老婆婆用手指戮到臉上。所有人都看著這邊,小蕾不明白自己犯了什麼錯,慌得眼淚直流,但不敢哭出聲來。
“老吳,老吳,”老婆婆不管正在開會,扯開喉嚨大叫。
“老吳到區上取文件,等一下回來。”陳主任說。
老婆婆告狀不成,轉頭對著小蕾不歇嘴地怒駡:“你這烏鴉口破爛貨,小小年紀心腸歹毒,啊,道德敗壞,啊,我和你無冤無仇,大清早你咒我死,我打爛你的嘴。”說著又舉起了手。
“算啦算啦!她還不懂事,無心的。” 小蕾被一個老伯伯拉開。
“童子口,無心說出的話更忌諱。”另一個阿婆插話。
“就是,平白無故咒人死,這小孩長大了不見得是個好貨。”又有一個阿婆插話。
“哼!有娘生沒娘養的爛貨……”見有人幫嘴,老婆婆更加兇惡無忌。
“喂喂喂,劉銀,散會你再駡,別影響開會。”陳主任大聲制止。
小蕾的眼淚“啪啦”往下掉。她雖然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但斷定聞到木頭香的人一定活不長。“我就要死了,我再也回不了家,再也見不到爸爸媽媽了。”她趴在自己的膝蓋上,哭著祈求:“爺爺,你的病快點好吧!讓我快點回家,我要回家,我要爸爸媽媽。”
為了這件事,外公也生氣了,回到家裡好半天不說話。他越是這樣,小蕾就越想家,越想爸爸媽媽。她躲起來偷偷哭。吃飯時外公問:“你為什麼這樣問人家?”
小蕾不知道怎樣解釋,想了半天才吱吱唔唔:“六嬸說,聞到木頭香就是快要死了。我聞到了,我,我,我想問她有沒有聞到……。”
聽到孫女語無倫次的解釋,外公責怪道:“千不問、萬不問,偏問這個,難怪人家駡你。快吃飯!以後不准亂說、亂問。”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