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初的人生记忆--
“爸爸走,。。。爸爸走。。。” 我娘紧搂着我,越过她的脖子,我哭着伸手勉强够着我爹的脸,闹着要他和我们一起走。前一年的我还小,不知道哭,不知道叫爹,也不知道什么是离别,两岁多那年懂了。
如果每桩人生都是一本书,它就是我记忆中的第一页-有些泛黄,字迹模糊但尚可识辨地卷缩在那里。像面对着无数孤零的落叶,唯有我和我娘共同回忆时可以寻起它,说说它,轻拂它。
那是一个寒冬,向北的车站已经没什么人。这也是我爹能把我和我娘送别的最远处,返回去的路还需要一天。
我娘梳着两条辫,穿着和我爹同一色儿的粗布棉袄,对襟的布制纽扣一直延到脖领,像任何两位同志或者阶级兄弟(其实我爹我娘来自两个阶级)。我爹还戴着一顶大棉帽,架着一副半透明米黄色眼镜。
我记不得此次离别哭闹几回了。我爹他掀起别在我胸前冻得嘎嘣硬的长条手绢,试图夹住我的鼻头擦鼻涕,未成,只好揪住他的衣袖在我的眼睛和鼻子上乱擦一气,嘴里还嚷嚷着“这孩子,怎么这么不懂事儿!” 但透过镜片分明看见他眼睛里也湿着。。。
马上就要发车了,我娘转身离开我爹的那一瞬间,我就像被一个疯子莫名其妙地捅了几刀,顿时发出杀猪般的哭嚎声。那一刻,我猜想我一定是要被卖掉了。后来才知道,和众多中国人一样,相守或是活命,我爹我娘只能选一项,他们选择了活命。
等到我娘抱着我坐下后,我已经泣不成声,通过哗啦啦不住的泪眼,眼瞅着司机狠心地发动了引擎,那破裂的声响像折断着骨头。再扭头透过窗户眼巴巴看着我爹一步一步跟随着启程的汽车目送我们,变得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最后消失在飞扬的尘粒中,我只剩下抽泣,那刻我一定很累很绝望。我知道了,哭,无法带着我爹一起走。。。
那一天我们走的一定是无数的群鬼凿的山路。我卧在我娘紧紧的怀里,在充斥着汽油味儿的车厢里像被油煎的两颗连体的玉米粒,被颠簸得飞离座位,再看其他人,也无所不同--像一车整齐划一东倒西歪前仰后合的提线木偶,面无表情而又悄然无声的照着剧本入戏。但我们毕竟不是玉米粒儿,我们用沉默来抵御压力,它是一种学来的素质和一项代代相传的基本生存技能。
第三天的路程不再尘土飞扬,我娘和我搭的是牛拉的板车,赶牛的坐前面,我和我娘坐在后面,在夕阳西下的土塬上,牛车吱扭扭地爬行,显得格外宁静安详。天更冷了,母亲教我唱歌,她唱一句,我就跟一句--“一道道地那个山来呦,一道道地那个水。。”这是我学唱的第一首歌。我娘后来回忆,我唱得可好了,她和赶牛的农人都乐了。
我陪了我娘三年多。这是我最后一次陪我娘,由于当地卫生条件差,后来我得了毒痢并导致心衰,我娘急忙把我抱到县医院抢救,同时打了加急电报给我爹,打算让我爹和我见最后一面。我爹没停点儿地奔过来。所幸我命大,巧遇我外公的学生当班,认出我娘--“你是不是谁谁的女儿?”,我娘说是。也可以说我的命是我外公救的,试想外公若是个是非不分凡事投机害人的鬼,那当地就可能又会多一个小坟头,顶算是我们家族为了伟大国家又一次取得伟大胜利所付出的个人代价。
所以人这一生,要向善,要理性,要遵循一些最基本的做人标准和普世价值。有种你我看不见的力量决定着你我将来的去所,一切终将如你个人心行所愿。现世为鬼,来世怎能为人?!
6/15/2023 in 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