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烟记事(366) 油滚子

【老兵的思想工作很不好做。有一个叫袁正先的,雇农出身,脾气最倔。头天材料谈了半截,大家还没有发言,他站起来撂下一句:“哼,有学问!”转身就走了。这一炮开完后,余下的人就冲工作组来了。有一位不相信中央会取消退职退休办法,指责我们假传圣旨:“你们传达的文件是用油滚子骨碌出来的,中央文件都是用铅字一个个印出来的。只要是党中央毛主席说的,叫我们怎么做我们就怎么做。”言下之意是要见着红头文件才行,但“十六条”按规定不能在基层传阅,因此我们表示爱莫能助。对方也明白自己级别不够,可就是要矫情一番,以泄心头之忿。

多数人并没有这么强的攻击性,主要还是抱怨和疑虑。其中有个叫刘侠的,在老兵当中收入最低,说话前言不搭后语,提了十万个为什么,一个人就跟我们纠缠了半个小时:“搞两结合,为什么要取消退职金?现在能不能就退职?以后还有没有考工评级、涨工资?固定工资、劳保福利都取消,在国营农场还有啥奔头,不如回家呆着,可以老婆孩子热炕头。既然要取消工资等级,为什么干部不实行?我今年41岁,家里6口人,工资36元,现在体力就不好了,将来干不动,小孩又接不上茬,只好当救济户,连回家的路费都没有。既然今后不谈工龄,那么工会也就没意思了。队里一些老职工都作了安排照顾,现在只剩下我们几个,年龄大、体力差、收入少,劳力也是要新陈代谢的,三五年以后怎么办?”

平心而论,这些意见并非统统无理取闹,但我们只能在政策允许的范围内进行解释,因此让老兵觉得是敷衍推诿。其实劳资科副科长就在工作组里,唾沫说干了也没用。会议开了两个钟头,最后不欢而散。我们琢磨了一下,强龙不压地头蛇,这事还得程场长出面才行,不能让他光在旁边看热闹。程场长听了我们的汇报,也明白其中利害:“两结合”是总场压下来的任务,如果在一队推行不下去,他得吃不了兜着走。当然我们也会很尴尬——先前在报告里树的典型原来是个纸糊的灯笼,一戳就破。

程场长一旦觉悟,立刻变得雷厉风行起来。他把洪秘书和张佑林叫上,召集老兵们到分场部再次开会。这次可不是什么座谈了,程场长黑着个脸,命令党员坐第一排,有职务的坐第二排,其他人坐第三排,然后开始训话:“你们都是跟着我一起打天下的人,当年那么苦那么累也没怂过,这回怎么一个个把脑袋往王八壳子里缩?你们心里全明白:农场搞到今天,家大业大,混饭的也越来越多,不进行工资改革怎么能行?坐吃山空,再闹起灾来又跟前几年似的,连自己都喂不饱,还咋给国家做贡献?怎么,一碰到个人利益就开始犯浑了?你们给小一辈做的什么榜样?这次垦局是很照顾老职工的,级差补贴一块钱没少,医疗福利也没取消,只是不再发到个人手里,而由农场统筹解决。咱场又不是个穷单位,这笔钱早就预备好了。工作组已经向你们解释过,你们还慌个什么劲?说一千道一万,共产党管的国家,还能让你们看不起病?取消退职退休又怎么了?能干活为嘛要在家呆着,过资产阶级寄生生活?真干不动了,农场自然会养你们到死。你们的家属,农场也都包下来了,不用担心找不着工作。只要能干活,农场就给开工资,半个劳力也给开半份工资。你们还有什么不满意?‘两结合’是中央批准的,那就是毛主席的指示,必须坚决照办!还敢拿‘油滚子’对抗?再说这样的话,当心军法从事!”

程场长训完话,让老兵们由前往后,一排排表态。这些人失去了“大民主”的权利,一个个变得老老实实,全都坚决拥护“两结合”。我们总算过了第二关。

最后一关就是十几个北京青年,这拔人也不好对付。别看他们是学生娃,可肚子里有墨水,其中两位还是中央高干子弟,农场有点什么事都往家写信汇报,连场首长也惧他们三分。我上回蹲点时和知青们混过几天,有一些交情,于是这场戏由我来唱大轴。工作组宣讲完政策后,照旧让对方先说话,以下就是我在《工作手册》里记录的部分知青发言:

张永和:这半个月思想负担特别重。自己干活技术不高,怕挣不回工分,晚上做梦老想家。以后回家是否报销路费?还有没有福利和医疗?之前不担心得病,现在开始担心。“部分出勤的实行部分公费医疗”——生了病还咋出勤?不光挣不着工分,还得自己花钱看病,这不是雪上加霜吗?都说“在家靠父母,出来靠农场”,往后农场还怎么靠?真是悔不当初——北京,永别了!

关卫兵:以前不介意钱拿得少——自己还没有转正,钱少是正常的。可现在钱拿多拿少,就是劳动好与坏的表现,所以再拿钱少,会感到脸上不好看,低人一等。

朱玉英:男女定额就不能一样!体育比赛都是男女分开,女的怎么可能干得过男的?家里生活困难,还指望挣点钱带回去,如今连路费都未必挣得出。刚来的时候,劳动工资科长说得挺好:农场是铁饭碗,啥事都不用担心。咋一年刚过,就成胶皮饭碗了?现在自己是赌着气干,可还不能生病,一病就全完了。

王质彬:工资总额不变,怎么能增加收入呐?一些人多了,必然有一些人少了。感觉不利于群众团结,会出现两极分化。

李树钧:工资改革是不是搞物质刺激?以后干活都为了钱,国营农场和资本主义企业还有什么区别?

这些问题有的好答,有的难答,有的根本就没答案,但工作组仍然耐心诚恳地作了回答。知青还是比老兵文明,没哪个乱放炮,只有两三人似笑非笑地坐在那里,冷眼旁观,让人感觉不太舒服。

最后我代表工作组,作了一番语重心长的总结发言:

“要相信毛主席,相信党中央!党把你们送到北大荒来,是要培养你们当红色接班人。建设北大荒是伟大的理想,但这个理想必须通过每个人每天努力才能实现。工资改革是一场深刻的社会主义革命,促使每个职工以主人翁的精神来对待自己的劳动,关心自己的劳动成果。……你们给家里写信时要注意,不要让自己的爸爸妈妈担心。积极完成定额是好的,但要量力而行,千万不能蛮干。出了问题,我们就没法向北京交代了。我们这次来,场首长特别作了关照。……现在垦区和农场的形势一派大好,我们没有理由杞人忧天。如果成天担心回不了家、不能生病、挣不出饭钱,还怎么做接班人呢?年青一代要站得高、看得远,积极投身到生产实践中来。你们是早上八九点钟的太阳,希望寄托在你们身上。相信你们经过磨炼,一定能变得更加坚强,不辜负毛主席的希望!”

讲话完毕,我带头鼓起掌来,工作组的其他同志也跟着鼓起掌来。在这种氛围的驱使下,知青们一个接一个地、最后全都鼓起掌来。】

2022-4-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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