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先有个炎帝后人的隗姓魏国,在千年后的马嵬坡。周文王灭了它,建了姬姓魏国。等到周武王灭商,为了控制新得的大片土地,魏国迁去了两百多公里外的山西芮城县。再后来这个魏国被晋献公所灭,那里的土地转封给毕万;毕氏子孙开疆拓土,以魏国之名跻身战国七雄,为人所熟知。不过《诗经》魏风多半是指那个黄土塬中的姬姓小国,背靠中条山,比底下的黄河高了二百米左右,安安稳稳的居于南北两处天险之间。
魏城东南十几公里有个古渡口,连接着千年古道,或有新风由此吹过,牵动着维新派与守旧者之间的关联。
园有桃(魏风)
园有桃,其实之肴。心之忧矣,我歌且谣。不知我者,谓我士也骄。彼人是哉,子曰何其。心之忧矣,其谁知之。其谁知之,蓋亦勿思。
园有棘,其实之食。心之忧矣,聊以行国。不知我者,谓我士也罔极。彼人是哉,子曰何其。心之忧矣,其谁知之。其谁知之,蓋亦勿思。
大致意思:
树园(里)有桃,它的果实近于做好的(鱼)肉。心滋长忧虑了,我和着伴奏歌唱,又无伴奏清唱。不了解我的人,说我(这个)士骄矜。那人对啊,您说何其。心滋长忧虑了,谁将会知道它。谁将会知道它,何不也不思考。
树园(里)有小枣树,它的果实近于饭食。心滋长忧虑了,姑且因此行走(于)城内。不了解我的人,说我(这个)士没有极限。那人对啊,您说何其。心滋长忧虑了,谁将会知道它。谁将会知道它,何不也不思考。
“肴”的本义是做好的鱼肉,但回忆各种鱼肉的口感,无论蒸、炸、煮、烤,依然没明白为什么它能似桃。
“肴”也可以泛指,然而猪肉、牛肉什么的,似乎跟桃子也不相干。正疑惑着,恰好遇见新鲜黄桃。买回家,削皮、切片、摆盘,假装自己“园有桃”。
这一尝却真吃出了感觉,有几分生鱼片的滑腻味道。
现在说起生鱼片来,都觉得是东洋料理;其实它早就写进《诗经》了。
《六月(小雅)》:“饮御诸友,炰鳖脍鲤。”
“脍”是细切的生肉,诗里用的“脍鲤”应该就是生鲤鱼片。它当然是厨师做好的,并非熟肉,但完全符合“肴”的定义。
生鱼片要大鱼才好切,魏城去黄河十几公里,而且最近的渡口多半看不到渔民,想吃新鲜的黄河大鲤鱼谈何容易。作者哪壶不开提哪壶,面对着好桃,偏要议论鱼的美味,有人看不惯了,在背后议论,这个低等贵族骄矜啊。
作者不争论:没错,是我想太多,不想了,不想了,结果等他吃枣的时候故伎重演,又被讽刺了一遍。
鲜枣的口感跟饭食不沾边,他吃的可能是干枣。想来想去,口感近似的饭食大概是糕。不过现在的糕多半是用生粉做的,那时应该不是。目前中国出土的圆形石磨,最早是战国制造。那之前人们用的是石磨盘、石磨棒(有点象搓衣板和擀面杖);或者杵和臼(玉兔捣药用的家伙)。用它们可以给谷物脱粒,但直接把谷物磨成细粉就很费力了。因此那时小麦是整粒食用的,很多人都觉得它不如黍、粟好吃。(埃及人用石磨盘和石磨棒去磨小麦面粉,做饼为食,勤劳得让人赞叹。)
生的谷物磨起来费劲,等它炒熟之后就容易捣成粉了。加点水把熟粉制成块状,这就是《周礼》里“笾人”负责准备的“糗饵”。
“糗”的意思是炒熟的谷物,接个“饵”字:坚洁若玉饵也。
字典上没有细写,不过我猜要加滚水才好黏合,用凉水勉强成型,应该“坚”不起来。传统上橘红糕也是这么做的,不过用了糯米,虽“洁”,但不够“坚”。
“坚洁”之物吃起来大概不象枣。幸好,《周礼》还记了个“粉飺”与“糗饵”并列。
【许愼曰】“餈”:稻饼,谓炊米烂乃捣之,不为粉也。粉餈以豆为粉糁餈上也,——《康熙字典》
许慎先生认为“粉飺”并不是用粉拌出来的,它是把饭捣烂为饼以后再滚层粉。西周种的是糯米,捣烂以后非常粘,一定得裹粉才方便取食(橘红糕也要裹层糯米粉,然而它用熟粉加工,算不得粉飺)。粉飺流传到今天,依然裹着豆粉,底下是美食网站上找的食谱配图。
东北打糕。
不过,颗粒分明的熟糯米,捣烂成团后会变稀。如果按注释,“炊米烂”,估计捣后难以成形。许慎先生是君子,下定论之前,大概不曾亲手实验过。
编个故事吧:
魏国有个小贵族,看过外面的世界。他有个园子,出产的桃子、枣子有名的好吃。某夏日,他设酒宴,请人过来品尝鲜桃。大家都夸桃好,他顺口说起在外吃的生鱼片,客人们跟着奉承了几句。
贵族酒宴往往有乐师助兴,此人嗓音不错,和着伴奏唱了一曲,众人又一通夸。盛情难却之下,再唱一首外面流行的新曲。那曲子连伴奏的乐师也没听过,他清唱,出尽了风头。有个客人不乐意欣赏他的主角光辉,背地里指责他傲气。这话传了回来,他对着朋友喊冤:我没有啊。你是了解我的,对不对?
朋友当然是了解他,不过这朋友也没去过外面,无端说起很贵的生鱼片,在他们眼里确实有点象骄傲炫耀。朋友决定换个角度替他出气:吃别人请的饭,还要说主人坏话,一定是人品不好。这人是谁?告诉我,我帮你骂他。
他明白了,虽然朋友站在他的一边,但其实这些人的思路是一样的。在外面的黄河岸边,生鱼片不那么难得,跟他差不多家境的人完全吃得起,怎么能算傲气炫耀呢?不过大家都没出去过,说不明白啊。就算他分辩了,大家也会觉得走出去很费钱,外面的鱼再便宜,也得先出路费才吃得上。他们不知道真的出去,会发现没那么难,也不必花好多钱。众人一昧的望而却步,说不通的。
如果直说你们该出去看看,那就是对大家指指点点,坐实了“出去一趟自视甚高,假洋鬼子瞧不起人”的评论。但不说吧,眼见着自己的家乡这么闭塞下去,赶不上时代,错失很多机会,也很烦心。愁啊。
算了算了,那人说得对,不提了,不提了。
按本乡风俗,大家都只在背后说坏话,当面依然和和气气,日子还是那么过。
又一日,他依旧请客,桌上摆了枣。大家夸枣好,他嘴快说起了外面的糕。话一出口,就知道错了,这回连歌都没敢唱,送客后就在城里闲步散心。
然而上次生气的那位更怒了。新鲜黄河大鲤鱼,虽然麻烦,也不是吃不到。花点钱,约个渔夫特地送过来,让厨师切一切,谁不能尝个味道。
他竟然提“粉飺”?什么意思!魏国地势高,不怕洪灾,但也没多少水可以种稻。这种东西大概只有国君,卿大夫什么的吃过,是我们这些人吃得上的吗?不知分寸,简直无法无天。
朋友仍然站在他一边,相信他的人品。然而以一人之身无法对抗众人的观念,也不能把已经打开的眼界关上,回到从前。一不小心,一顶大帽子就扣上来了,没办法,忧啊。
最后只能作首诗,表示自己真的没有过度骄傲,不曾炫耀自己的经历,正忙着日夜忧思呢;并且非常识时务地把“餈”写作“食”。
饭食是谷物;黍啊,粟啊这些谷物魏国都有,糯米糕藏在里面就不会犯众怒啦。
社会总是在守旧和维新间摇摆,接下来的这首诗大概是在进取中产生的。
陟岵(魏风)
陟彼岵兮,瞻望父兮。父曰:嗟!予子行役,夙夜无已。上慎旃哉,犹来!无止!
陟彼屺兮,瞻望母兮。母曰:嗟!予季行役,夙夜无寐。上慎旃哉,犹来!无弃!
陟彼冈兮,瞻望兄兮。兄曰:嗟!予弟行役,夙夜必偕。上慎旃哉,犹来!无死!
大致意思:
登那多草木的山啊,向远处望父亲啊。父亲说:嗟。我儿子服兵役,早晨夜里没有停止。高处谨慎啊,仍然归来,不要停止。
登那无草木的山啊,向远处望母亲啊。母亲说:嗟。我最小的儿子服兵役,早晨夜里没有睡。高处谨慎啊,仍然归来,不要抛弃(我们)。
登那山脊啊,向远处望兄长啊。兄长说:嗟。我弟弟服兵役,早晨夜里一定(与同伴)在一起。高处谨慎啊,仍然归来,不要死亡。
登山眺望故乡,心知自己的家就在目力所及之处,虽然未必能够分辨。远远望着那个方位,就象已回家跟父母相聚,那不敢诉的苦都可以放心在父母跟前抱怨。渺茫中似闻父母的话语:登山小心啊,别忘了回来。
千年后有个在帝都思亲的十七岁少年。思念着故乡的重阳节,也宛如亲见:“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 王维》
这一上一下的目光或许能交错在同一条山脉——魏国背靠的中条山。
王维的家在蒲州,诗题中的山东是指华山之东,这地方现在归山西永济管。蒲州往南三公里就是中条山,或许,到了重阳节,他的兄弟们会去那里登高。
《陟岵》中提到的山岭多半也在中条山。魏国在山河之间,对岸的秦岭虽高却不驻兵,而函谷关、潼关那些地方跟魏城的海拔差不多,瞻望弗及,作者多半是从中条山上往下看。
姬姓魏国也开疆拓土,很可能吞并了附近的一些小国。诗里提到的“无止”、“无弃”,或许是因为国君曾允诺,打赢了,功臣可以在外面分得一大片地。作者是父母最疼爱的小儿子,本想不愿走,可是君命难违,不得不去。他哥哥了解战争的残酷,背地里嘱咐弟弟,不要落单,一定要跟同伴一起,千万平安回来。这话不敢让父母知晓,怕他们从此提心吊胆,不得安眠。
按《毛诗序》的看法,“魏地陋隘”,碍于地形限制,只能在中条山跟黄河间的狭长地带发展。人人都在同一张关系网中,避不了的牵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