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烟记事(394) 灰暗的小人物

但是老烟学不了金敬迈。他一直师法肖洛霍夫,用油画般的细致来描写现实生活,努力刻划复杂的人物形象,没法这样天马行空地搞创作。金敬迈则是“野路子”出身,未曾系统学习过名家作品,1962年才开始搞创作,1964年就写出《欧阳海之歌》。他的本行是话剧,在部队当过多年文艺兵,演技不错,口才很好,知道怎么把一个故事讲得生动,而绝不会“拘泥于历史真实”。因此,“才能大胆创造,花样翻新,开创我们一代新的文风,创造出表达无产阶级革命时代精神面貌的独特艺术形式”——此乃总政文化部部长刘白羽对他的评价。刘于1966年3月26日在《人民日报》上发表了1.2万字的长文《〈欧阳海之歌〉是共产主义的战歌》,对由自己部门弄出来的这朵奇葩进行了毫不掩饰的吹捧:

“《欧阳海之歌》的出现,是毛泽东思想在文艺战线上的巨大胜利。它说明无产阶级革命文学,正排挞一切,锋利前进。它是一座新的里程碑,标志着我国社会主义文学进入一个新的历史阶段。……欧阳海正如雷锋、王杰一样,以其无比的光芒,以其强大的威力,庄严地宣布:共产主义理想在中国现实生活中具体实现了。……只有有了真正无产阶级的世界观、艺术观,才能掌握真正无产阶级的艺术方法。如果只从资产阶级文学史中,按照抽象定义,去解释革命现实主义和革命浪漫主义相结合,那是纸上谈兵,谈一百年也掌握不了这一革命的创作方法。”

与“这一革命的创作方法”相对,“资产阶级的文艺思想”遭到了无情鞭笞:

“是塑造无产阶级、社会主义时代的光辉英雄形象,还是把各种过了时的、资产阶级灰暗的小人物充塞在社会主义的文学作品中,这是用无产阶级世界观还是用资产阶级世界观改造世界的根本问题,是为无产阶级服务,还是为资产阶级服务的根本问题。……把‘中间人物’——也就是资产阶级小人物推到文学创作的主要位置上,用以来否定社会主义、共产主义的新英雄形象。这是反对社会主义的一股潮流在文学方面的表现。毫无疑问,这种主张是为资产阶级政治服务的,按照他们的主张写的人物,只能引导人民离开社会主义道路,而走向资本主义道路。”

从老烟那一天的创作日记中,不难发现:他是看过这篇文章的,并且感受到了巨大的压力。他所写的余抱一,不正是“灰暗的小人物”吗?刘白羽作的政治排挞,已经大有姚文元的风格。其实这不算巧合,因为刘姚二人都受到江青的直接影响。1966年2月份,江青“在上海邀请部队的一些同志,就部队文艺工作的若干问题进行了座谈”,她的讲话记录经过毛泽东三次审阅,最后形成了一份重要文件:《林彪同志委托江青同志召开的部队文艺工作座谈会纪要》,于4月10日批转全党。这份《纪要》奠定了文革时期的文艺路线,刘白羽的文章与之高度契合,显示他已经利用职权之便,近水楼台先得月了。

《纪要》的下发时间,刚好在二编室与老烟座谈的前一天。阙道隆点明老烟写余抱一受了“批判现实主义”的影响,这也是《纪要》里重点批判的一种文艺思想。《纪要》还专门点名肖洛霍夫:“要捉大的,捉肖洛霍夫,要敢于碰他。他是修正主义文艺的鼻祖。”所以说,老烟已经在多个地方触雷,幸亏他还只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否则下场不会比吴晗好到哪里去。

批判现实主义是一个重要的文学流派,巴尔扎克、托尔斯泰、狄更斯、司汤达等大作家,都是这一流派的代表人表。他们用批判的眼光来看待现实生活,反映社会黑暗面,因而被视为资产阶级文学家里面的进步派,曾经受到无产阶级文学家如高尔基的高度肯定——事实上,“批判现实主义”的标签就是高尔基整出来的,那些大作家倒没有觉得自己属于同一个阵营。

根据高尔基的定义,“批判现实主义”天然就是资产阶级的,因为无产阶级是进步阶级,不用批判,也不能批判。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从不同角度反复强调过这一点:

“对于敌人,……革命文艺工作者的任务是在暴露他们的残暴和欺骗,……至于对人民群众,对人民的劳动和斗争,对人民的军队,人民的政党,我们当然应该赞扬。”

“许多小资产阶级作家并没有找到过光明,他们的作品就只是暴露黑暗,被称为‘暴露文学’,……相反地,苏联在社会主义建设时期的文学就是以写光明为主。他们也写工作中的缺点,也写反面的人物,但是这种描写只能成为整个光明的陪衬……”

“对于革命的文艺家,暴露的对象,只能是侵略者、剥削者、压迫者及其在人民中所遗留的恶劣影响,而不能是人民大众。人民大众也是有缺点的,这些缺点应当用人民内部的批评和自我批评来克服,而进行这种批评和自我批评也是文艺的最重要任务之一。但这不应该说是什么‘暴露人民’。”

到延安去“投奔光明”的中国文人,本质上都可以归入“批判现实主义”行列。毛泽东那时对他们喊话,还是比较客气的,因为中共尚未夺取政权,需要他们在人民大众当中替自己做宣传。到了“反右”,就不用那么温良恭俭让了,直接将暴露“人民的政党”的知识分子扫地出门。老烟本来是把余抱一作为反面教材的,不过给了他太多戏份,没有突出正面人物。最后虽然让他死得很难看,但仍然“暴露”得太多,所以让阙道隆感到由衷的讨厌。话说回来,老烟的师父既已变成修正主义文艺的鼻祖,他自己领一个“批判现实主义”的标签也并不为过。

对于文艺路线的转向,不光三位编辑看得明白,就连郭澄清也能觉察出来。尽管老烟对他不太感冒,郭其实是个相当成功的作家,此前已经发表过颇受好评的短篇小说《社迷》,后来更是完成了有名的长篇小说《大刀记》。他去中青社改的稿,正是《大刀记》的前身《武装委员》,当时已经出了校对清样。和老烟谈话的时候,他显得踌躇满志,如同即将临盆的大姐;而老烟则像在家保胎的文燕,明显底气不足。没想到文革一来,他的《武装委员》也难产,直到1987年,在《大刀记》出版多年之后,才换个名字《决斗》生了下来,但因为时过境迁,并未产生多大影响。

有意思的是,据其家人记述,郭澄清其实也是肖洛霍夫的拥趸,在写《大刀记》的时候经常翻阅《静静的顿河》。所以他对写作方法的自觉调整并不容易,《大刀记》的出版相当痛苦,并且还是赶上了邓小平1975年出来主持工作才得以通过。金敬迈所创造的“真正无产阶级的艺术方法”没几个人能够真正掌握,他的非凡成功也没办法继续复制。文革一结束,这一文学门派就逐渐式微,最后消失得无声无息。

2023-1-19

Melee 发表评论于
老烟没有接受反右的教训,差点又陷进去,幸亏他没有名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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