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蜀轶事: 17. 我们的村支书

我们这些新中国的同龄人,荒唐历史的经历者,也是它的见证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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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革命期间,我们大队部门口,不知是谁给贴了一幅用辞刻毒的对联。上联是:油炸党支部;下联是:清蒸陈老伍。横批是:横扫牛鬼蛇神。

这个对联里的陈老伍就是我们村的党支部书记陈兴武。

我是一九六八年响应毛主席“上山下乡”的号召,回到家乡的。那时候,能读高中的人很少,全大队就只有我一个高中生,我成了大家公认的文化人。

当时,社员们做什么都要有证明。上街赶场要生产队的证明,不然半路就被拦回来;进城办事要大队的证明,不然连旅馆都不准住;结婚生子也要大队证明,否则公社就不予办证。

我一下成了大忙人。乡亲们写假条书信要找我,结婚生子写证明要找我,我是来者不拒,乐于为大家帮忙。

六九年的春天,大队检查春耕生产,陈书记带着一队干部来到我们生产队。他把我叫到一边,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问我:“赵星,这是你写的吗?”

我接过纸一看,原来是我几天前给吴清莲写的结婚证明。我点头回答说:“这是我写的。怎么啦,有什么不对吗?”

“你呀,你呀!”陈书记有些埋怨地对我说,“你知不知道她是地主子女?你怎么能给地主女子写结婚证明呢?”

我有些迷惑不解,难道地富子女就不能结婚吗?

“那是很明显的嘛。”他理直气壮地说,“他们那些狗崽子,是地主阶级的孝子贤孙。你给他们开证明,让他们结婚生子,地主阶级就有了接班人。这样下去,阶级斗争啥时候才能消灭呀!”

他说完这些话,一直用责备的眼光看着我,仿佛我犯了一个很大很大的错误。

看他那忧心忡忡的样子,我不便当面反驳他,只是轻轻说了一句:“重在表现嘛。”

我们村的人都知道,陈书记出身雇农,在旧社会受过地主阶级的压迫,对地主富农怀有刻骨的阶级仇恨。在他心目中,地主富农是天然的敌人,比“帝、修、反”、比“刘、邓路线”还坏。地富分子就应该被消灭,必须让他们断子绝孙,阶级斗争才能结束,世界才能太平。

大队召开批斗大会,无论是批“封、资、修” ,还是“批林、批孔”,陈书记都要把全大队的地主富农绑起来跪在主席台下陪场。每次批完林彪、孔老二,就是毒打阶级敌人。他在大会上常常讲,地富反坏右虽然是死老虎,但他们人还在,心不死!刘邓路线,林彪孔老二就是他们的代理人。

我们大队有个林场,场长叫贺清友,是一个癞子。只要是大队召开批斗会,他都要背上背篼,拿起砍刀提前上山去砍黄荆树条,准备大会上打人。那些年头,地主富农只能规规矩矩,不准乱说乱动。贺清友心狠手辣,打得那些地主富农遍体伤痕、喊爹叫娘,他们也不敢有半句怨言。

我和贺清友年龄差不多,我们读小学是同班同学,平时关系还可以,无论做什么事,他都愿意对我说。他每次砍了黄荆树条回来,都要兴奋地对我说,明天又要斗争阶级敌人了。在他看来,痛打阶级敌人是一件很开心很高兴的事。

有些时候,我看到那些地富分子被打得遍地打滚,就私下劝他说:“贺清友,不要把缺德事做多了,小心下辈子还是个癞子。”

贺清友一点也不甘示弱,他振振有词地反驳我说:“我打的是阶级敌人。毛主席说,阶级斗争必须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我打死他一个,毛主席就少操一份心。我打死十个,毛主席就少操十分心。”

有一次开斗争大会,打完了地富分子又打地富子女。那些年纪和我差不多,有些比我年纪还小的地富子女,也被迫跪成一排。贺清友拎着指头粗的树条,从他们头上一路抽打过去。打得那些地富子女抱头挡脸,喊爹叫娘。

我实在看不下去了,就走过去拦住他说:“你龟儿子少作点孽,以后是要遭报应的!”

后来,贺清友没有遭到报应,可能是他的无知让上帝原谅了他。

但是,我们的村支书陈书记却遭到了悲惨的报应。

一九八一年,我大学毕业被分配到师校教书。有一天我刚走出校门,就在软脚坡意外遇到了陈书记的老婆蒋素珍。她背了一个大背篼,里面放着一些粮食、蔬菜、柴禾,上面还有一个铝锅。

这是我离家四年后第一次和她见面。她很惊喜,不停地向我问这问那,还问我现在做啥子。我告诉她我在师校教书。

“你呢?这是要去哪里?”

“我到唐家井去。”她说,“我们家那个死鬼在那里医病。”她是西充人,她说的死鬼就是陈书记。那边的女人喜欢叫自已的男人“死鬼”。

我真不敢相信,短短四年时间不见,那个身高体壮、说话声若洪钟,走路威风凛凛的陈书记一下就病倒了。

“他得的是啥病?”我问。

“我也不晓得” 她说,“阴阳先生只是叫他去西方医病。” 她还告诉我,陈书记的脑袋被医生剃得光不溜溜的,像个皮球。

我帮她把背篼放下来,好让她歇口气。她说她很忙,刚刚做完包产地就出来了,她要忙着去看陈书记。

我们站在路边上,她简要地把陈书记这几年的情况跟我说了一遍,就背起背篼匆匆忙忙往唐家井赶。

原来,包产到户以后,陈书记一夜之间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他天天沉默寡言,一个人把自已关在屋里,足不出户。别人分到包产地兴高彩烈,仿佛搞了二次“土改” 。只有他心事重重,郁郁寡欢。

他不赞成包产到户。共产党搞了几十年,从互助组,到合作社,人民公杜,都是走的集体化道路,怎么说到说到就倒退回解放前了呢?这不是资本主义复僻是什么?他说啥都不敢柤信,共产党会做出这种事来。不搞阶級斗争了,他这个支部书记该怎么当呢?他又该做些什么呢?面对突如其来的社会变革,他的思想怎么也转不过弯,过不了坎。他整天没精打彩,无所事事,连公社召开干部会都懒得去参加。

恰在这时候,有一个在外面当干部的本村人调回了我们公社担任党委书记。这个乡干部在集体生产时,家庭子女多、负担重,是有名的超支户。有一次生产队分粮食,由于沒有交清超支款被陈书记碰上了。陈书记不由分说,硬是当众把他分到箩筐里的粮食倒了出来,伤透了他的面子。调动工作时,组织部本来是叫他担任区委副书记,他却哪里都不肯去,坚决要求回到本乡当公社书记。

新书记上任以后,很快免去了陈书记的职务。陈书记不再当支部书记了,但我们大队的社员仍然叫他书记。

她老婆劝导他说,现在包产到户,家家户户都各自在地里种庄稼,哪里还用你去管他们呢?支部书记那个官当不当有啥关系,只要管好自已那二三亩地、有吃有穿就行了。

他根本听不进这些劝告,因为他有难解的心结。他搞不明白,他没有犯任何错误,公社党委就把支部书记给撤了。他更不明白,走得好好的集体化道路,为啥一夜之间就灰飞烟灭?难道过去所做的一切都错了?党还是那个党,国家还是那个国家嘛,为啥说变就变呢?他成天在屋里走来走去,冥思苦想,把头都想大了、想爆了,却始终找不到答案。

农历三月间,正是农村收割的大忙季节。别人都在地里抢种抢收,他却一个人跑到红江镇赶场。刚走拢白土坝,就听见土地庙前一个老太婆自言自语地说:“死期都快到了,还去赶啥场哟。”

他吃了一惊,环顾左右,周围并无一人。他觉得很奇怪,场也不再赶了,掉头就往回走。他的邻居叫陈大茂,是生产队会计,解放前曾在洋溪街上卖香腊纸钱,思想有点迷信。陈书记回家就去找他商量。

“是不是有人在跟你开玩笑?”陈大茂说。

“我从未走过那条路,更不认识那里的人。”陈书记说。

“你得罪过什么人吗?”陈大茂又问。

陈书记不说话了。十几年的支部书记,哪能不得罪人呢?

土地改革斗地主分田地,大跃进捉拿偷粮吃的社员,反右倾时吊打反对大兵团作战的人,文化革命批斗地、富、反、坏、右,哪次运动他都要得罪人。

但是,他得罪的人都住在本乡本土,不可能跑到蓬溪县去报复他。

第二天洋溪镇逢场,陈书记在曲线街碰见算命先生唐瞎子。唐算命为他占了一卦,大惊失色地说:“你撞到鬼了!”

陈书记可是一个不怕鬼的人。五八年大炼钢铁需要烧柴,他就带领社员挖坟取棺;文化革命“破四旧”,他敢把金匣庵庙里的菩萨全部推倒在山沟里;全民办学的时候,又是他首先提出拆庙建校。他不相信世界上有鬼,我曾不止一次听他说过:如果有鬼,推倒在水沟里的那些菩萨怎么不显灵呢?

从洋溪镇赶场回来,他又去找陈大茂商量。陈大茂对他说:这世上的事情谁也说不清楚。宁愿信其有,不愿信其无。你还是小心一点的好。

这时候,他的心有些虚了。一九七二年拆庙建大队小学时,他见庙里一块石板很光滑,就叫人抬回去作了洗衣板。三年饥饿时候,他的前妻背着他偷了半袋红苕,被他逼着游乡,想不通吊死在皂角树上。死鬼女人伸着长舌头,瞪着眼睛的悲惨情景仿佛还在眼前。

想到这些,他开始对鬼神感到忐忑、感到恐惧了。他开始行动起来,在一个大雾迷漫的早晨,请了四个壮劳动力把洗衣石板抬回原来的庙址上,还噼噼叭叭放了一串鞭炮。为了安抚前妻的冤魂,他关起门来,找了一个阴阳先生偷偷在家中做起了超生道场。道士扎了一个稻草人,把他穿过的衣服穿在草人身上,还在上面用墨水写上他的名字。让他披麻戴孝跪在前妻的神像面前烧钱化纸,磕头作揖,忏悔罪过。在香烛的熏烤之中,在纸人纸马面前他一直诚心诚意地跪了三天三夜。

做过超生道场以后,陈书记的情形不但不见转机,反而便每况愈下。他整天坐卧不安,心神不宁,只想往外面跑。见到人就说:“复僻了!复僻了!复僻了!”偶尔有人问他:“啥子复僻了?”他就把双手卷做话筒,故作机密地挨近人家耳边小声涚:“分地复僻了。”村里人都把他当做疯子,见他走过来都纷纷绕道走。倒是一群光屁股小孩天天跟在他的身后,在田野里跑来跑去。家里人忙着种庄稼,哪有时间去管他。有一次,他居然掉进了路边的蓄水池,淹得扑哧扑哧的。要不是一个过路人把他救起来,他早就没了。

他总是想往外面跑。他的老婆怕出意外,下地前就把他关在屋子里,收工回来才放他。一个秋雨绵绵的上午,他偷偷跑出来去洋溪赶场。走到半路上不慎摔了一跤,躺在地上爬不起来。赶场的人一批又一批从他身边走过,没有一个人愿意停下步来拉他一把。

半上午时分,他呆坐在泥水里,好不容易看见本队的地主吴子风走来赶场,大老远就招呼吴子风说:“你是去赶场吗?忙不忙?能不能拉我一把?我爬不起来了。”

吴子风是我们大队头号阶级敌人,在讲阶级斗争那些年代,是一个逢会必斗的地主分子。吴的女儿当年找我给她写的结婚证明,拿到大队盖章,陈书记说什么也不同意她嫁人,三十几岁还待在家里嫁不出去。大队批斗地主富农时,吴子风曾被打折了两块筋骨,他的手杆也被打断过。

吴子风走到陈书记身边,看了看陷在泥沼里爬不起来的死对头,不无讥讽地回答说:“陈书记,我是阶级敌人,我的手被你们打断了,不能拉你起来,对不住了!你慢慢爬起来吧,我先走一步了。等贫下中农来了再来拉你。”

说罢,他头也不回,竟然从陈书记身边扬长而过。

我再次见到陈书记已经是一九八二年的秋天了。

那时候,他已经被老婆接回家里。唐家井的神医在他头上开了一刀,从里面挑出一根白筋,在伤口上贴了一块膏药,说是这根筋在作怪,挑出来就对了。他在神医家里住了一个月,仍然不见好转,只好由她老婆接回家去。

那天是个星期天,天气阴沉沉的,浓重的乌云笼罩着天空,田地里一片灰暗。我回家帮助家里人在干板田里栽种油菜。栽着栽着,我抬头突然看见了陈书记。四年不见面,他已经变得差点叫人认不出来了。

他佝偻着背,身上脏乱不堪,光秃秃的头上扣了顶旧灰帽,手里拄了根长长的破竹竿,正一步一步地,慢慢往他弟弟家走。他走得很艰难,走一步歇一下,走一步歇一下,估计在那里已经吃力地走了很长一段时间。

他弟弟叫陈兴顺,房前的院坝筑得很高,只有一条窄长的小路才能上去,坡度也很陡。陈书记拄着竹杆,沿着小路慢慢往上爬。他每爬一步,都要停下来歇一会儿,等积聚起力量后再往上爬。他爬了很久,眼看就要爬到院坝边了,突然脚下一滑,一个趔趄就从上面滑下来,像坐滑梯一样又回到起步的地方。

我实在看不下去了,就站在干坂田里喊他侄儿:“远祥娃,你在哪里?你伯伯滚到院坝下面路上去了。”

陈远祥比我小,他叫我赵星哥。

听到是我在喊,他很快从屋子里走出来,把陈书记从院坝底下的地上扶起来,慢慢搀扶到院坝里,找了根板凳让他坐下。

陈远祥告诉我,陈书记这个样子已经有很久了。他经常到他们家来,有时白天,有时晚上。叫他吃饭他不吃,叫他喝水他不喝。也不跟人说话,两眼直直地盯着地下,始终自言自语地叨念着那句永不变更的话“复僻了!复僻了!复僻了!”一个人在院坝里呆坐一阵子,又默默地拄着破竹竿一步步走开。

这是我工作以后第一次见到陈书记,也是最后一次见陈书记。四年时间,人世沧桑。当年互助组的带头人、合作社的生力军、阶级斗争中的急先锋,怎么转眼之间就变成了这个样子呢?

是的,在讲阶级斗争那些年代,他思想极左,做过许多错事,打过许多人。但这是他一个人的过错吗?他没有文化,完全出自朴素的阶级感情,党叫他干啥他就干啥,党让他怎么走他就怎么走。他只是对现时政策转不过弯才变成了这样。

在全大队社员的心目中,陈书记都是大公无私的好干部。我回乡十年,从没有听说,也从没有见过他去哪个社员家里吃过一顿饭,喝过一杯酒。只是七八年我考上大学,他到我家里来吃过一次饭。那是我上学的头天晚上,他带着几个大队干部,提着酒和肉,自带食物来给我饯行。

一九七三年,陈书记托人去河南买了一台柴油机回来,在我们大队办起了粮食加工站。那以前,全公社只有一台十马力的机器给社员们碾米磨面,。要去打米磨面的社员,必须天不见亮就担着稻谷或麦子,步行十多华里赶到公社加工站去排队。打磨一次米面,来回至少也要耽误半天时间,费时又费力。

大队办起了加工站,我第一个成为机手,负责管理加工。有一次,陈书记挑了一担稻谷前来加工,过了秤以后说,他说沒有带钱,让我给他记在帐上。他是支部书记,柴油机又是他托人买的,我就没有记。大概过了半个月时间,他突然走到加工站来,叫我把账单给找出来,他要还账。我在桌匣里东翻翻,西找找,装模做样找了好一阵说:“那天的账单弄丢了,你还记得多少钱吗?”

“八十八斤谷子,四角四分钱。”他说。

我收下他的加工费,给他开了一张四角四分钱的收据,他才离开。

这就是陈书记,一个大公无私的农村基层干部。

我敬佩陈书记,我同情陈书记,我为陈书记呜不平。那些让他灵魂受到摧残、认识受到颠复、良心受到泯灭的人们,你们想一想,你们对得起这位根正苗红,一心一意跟着你们走的共产党员吗?

三个月以后,陈书记就死了。他死得非常凄惨。

为了防止他再往外跑,他的家人把他锁在柴房内,只在吃饭时候才把门打升,比坐监狱也好不了多少。开始那几天,他还能在柴房里走走站站,后来就倒床不起了。他吃饭在床上、拉屎拉尿也在床上,臭得满屋子苍蝇飞。他的儿子想了个办法,在床板中间挖了一个洞,下面放了一只便桶给他接屎接尿,才算解决了问题。

据说他临死之前两天都没吃饭。嘴里仍在断断续续叨念着:复…僻…了,复…僻…了。第三天早晨,人们打开他的房门,才发现他已经硬梆梆地躺在床上不动了。

陈书记走了。他带着愁怅、带着疑惑、带着不解离开了这个搞不懂的世界。他的两只眼睛瞪得大大的,仿佛这个世界欠他很多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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