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就是七四年以后,我对老家农村的情怀完全的固定起来,因为从那年的夏天到七五年的夏天,整整一年几乎每个月外婆都要带我回老家住上几天,更不要说保育院放假了,有时一住就一个月。
大哥在农村插队落户,二哥那年上高二,除了参加毛泽东思想宣传队继续批林批孔,他还是县高中篮球队的队员,刚好七四年不知道是谁又号召革命学生要学工学农、要和工人农民"三同","三同"就是同吃、同住、同劳动;这个号召是不是伟大领袖毛主席发出的我不知道,总之,二哥多数时间也是不着家,所以,外婆是一有机会就带着我回老家住。很得意的是我总比别的小朋友多出很多很多小伙伴,回到县城,有县革委、保育院的伙伴;回到农村,又有一群农村的小伙伴。这样一来,无论在哪住我都不会抵触,当然也没法抵触。
老家地栋的所在地处龙岸垌的西面边缘,再往上走便是苗人居住的大山,还有幼时和老娘带着我生活过的茶叶场。在村子外的牛坡上可以看完整个龙岸垌,身在其中之时还不觉得这里有多美,时常在牛坡上和村上的小伙伴们一起想入非非,相同的认知就是远处延绵不绝的大山和身后的大山一样,除了有苗人居住,肯定少不了妖怪,而那时我们还都不知道有西游记七十二洞妖怪,唯一在山里住着的妖怪叫"苗变婆",属于吃人不吐骨头的那一类妖怪。
整个龙岸垌的样貌是这个样子的,四面环山,垌中地势平缓,像个小盆地,只是垌中还有几十座独立的小山坐落其中,这些小山形态各异,垌中的居民会根据这些山的相貌给它们一个称号,如形如猪头的"猪头山"、形如犀牛的"犀牛山"、形如莲花的"莲花山"等等,也是很典型的喀斯特地貌;离我们村两三里地还有一条小河,垌中人称之为禄马河,在牛坡上可以看见它蜿蜒穿过整个龙岸垌,河岸边的翠竹也颇有特色,不是一排排的生长,而是一簇一簇沿河而生。其实这些竹林在村边也长有不少,最能吸引我的仅仅是竹笋里的竹笋虫,而不是它们长在河边、村边、屋前屋后映衬出多么水墨画的意境。
顺着禄马河一路往下去,可以看到龙岸垌北面由西向东的十几个村落,这些村落外婆带着我去过好几个,垌上的好些村都有亲戚,或远或近,总之都能扯上亲戚关系,该怎么称呼他们,全听外婆的,她让我怎么叫我就怎么叫。就像称呼外公的光头哥哥一样,外婆说他叫"大伯公"我就一直叫他"大伯公",后来外公不停的纠正要我叫他"大外公",一直纠正了好几个月,我才慢慢的习惯于叫这个撵得魂飞的老头"大外公"。
说来也奇怪,被大外公撵过以后,便经常在家见到他,隔三差五的他就和我的外公他的弟弟在一起吃饭聊天。他们聊天的形式也挺稀奇,用一把铜壶装着像大哥在村上酿的米酒,筛到一个牛眼杯中,聊着聊着会哈哈大笑,然后举杯喝酒;有时酒杯到了嘴边还没喝又放下继续聊,聊着聊着还唱了起来,唱的是什么我也听不懂,完全和"叛徒林彪孔老二!都是坏东西......"不一样(很多年以后,我才知道旧社会中国的读书人朗读文言文的模式就跟外公两兄弟唱的一样),往往这个时候,我会被这两个老头滑稽的举止逗得哈哈大笑起来。
日子久了,渐渐的也觉得大外公很和善,我也不再怕他,只是心里隐隐记着他拿棍子撵我时的模样。到后来,我敢靠在他身边,还敢摸摸他的白胡子,他也不生气,只是外公外婆会制止我;怎么看大外公的那把胡子都像小人书里孔老二的胡子,好几回都差点忍不住问他为什么要留着和孔老二一样的胡子,但又怕被他再次拿起棍子来。
很久以后,我才知道大外公做老师教书是在旧社会,难怪他和县革委保育院的吴老师不一样,他是旧社会的老师。我隐约觉得不妥的地方在于我们忆苦思甜、在烂石花那块卖儿卖女的大石头面前,听过那位贫苦农民说旧社会贫苦农民家的孩子没吃没穿没书读,那么大外公教书肯定是教万恶的地主崽们,那到底大外公是好人还是坏人?这同样和林彪孔老二一样让人纠结不已,又困扰了我很长一段时间,这种困扰还有说不出的难受。因为林彪孔老二是写在了围墙上的、板上钉钉的坏人!大外公那么和善,还不知道该去问谁他是好人还是坏人。
纠结归纠结,有时会觉得农村要比县城好,因为在农村,大外公隔三差五的过来和外公吃饭喝酒聊天,我也隔三差五的能吃到鸡腿,最不济的,还有一碟炒花生米,花生米送猪油饭,这在县革委大院不是隔三差五能吃上的,除非是开三级干部会。从这一点上来说,对大外公的纠结我也就释怀了。后来的文学作品、影视作品描写的那种割资本主义尾巴没肉吃的场景在地栋村我是没看到,因为外婆在屋前养的一群鸡除了偶尔有黄狗母(黄鼠狼)、鹞鹰光顾,没见什么人来制止;整个地栋村家家都养有一群鸡,同样听他们议论头天晚上有黄狗母来,也没见什么人来霍霍,估计也是山高皇帝远,那些割尾巴的人没办法走到地栋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