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慢地走着，享尽着 - （5）生离死别

    记得文革结束之后，母亲经常去参加在文革中屈死的老战友的追悼会。几年之后，妈妈告诉我，我不会再参加任何人的追悼会了。我想，妈妈忍受不了朋友们离去的痛苦，而下了这样的决心。

    现在，我似乎也到了家人朋友患病的越来越多，离开我的越来越多的时候了。一点点地，我对妈妈当年的决定有了越来越深刻的理解。

    与家人和朋友的生离死别，是人生道路上无法绕过去的悲凉。这种悲凉，表面上，是对他们离我而去的悲伤痛苦。在我心底，更是对时间的流逝残酷地带走了的那些与他们的美好时光的留恋，对无以走回那些岁月的无助，以及由于他们的离去，使自己的生活里亲朋好友越来越少。如果我这样活到最后，或许会没有了可以说说心里话，可以一起吃吃饭，看看戏，聊聊天的知心朋友，最终会归于一种茫然的独处。就像我九十九岁的妈妈，八十多岁就开始向我叨叨着，都走了！之后，就是黯然无语。现在，我就想，活到九十九的妈妈，未必就是幸福的。她那些花样年华时光就结交的朋友先她而去，带着了一起经历过的一切。没有了共同经历过战争的残酷，人生的跌宕这些相互知心的朋友，就是没有了推心置腹，说心里话的人。一种精神上的缺失，这是很痛苦的。

    妈妈不再去参加任何追悼会，从某种意义上说，也是一种潜意识的自我保护，是一种不愿意面对事实的态度。她希望她的战友，朋友，永远是生活中的模样，而不是一盒骨灰，或者一具冷却了的身体。

    年初，我家老先生的哥哥去世了，享年九十岁。他哥哥生前很不喜欢遗体告别的仪式。他告诉他的妻子，我死后，除了你和我的弟弟（这是就是他留在世上的全部家人），我不希望他人和我告别。我难以忘却那一刻我陪着我的老先生和他的哥哥告别的情景。那个教堂大厅很大，只有这位亡人静静地躺在棺木里，穿着他最喜欢的球队的夹克，消瘦而苍白的面孔已经让我有些不认识了。我伴着先生一步步走进他的哥哥。先生望着哥哥，轻柔着，不停地回忆着他们的父母，他们的童年，···· 此刻的我，也望着这位曾经带着我起舞的哥哥，和我说笑话的哥哥，听不见我的先生在说什么，我的思想似乎已经遨游在漫无边际的什么地方。忽然，我听见我的先生斩钉截铁地说，我受不了了，转身离开。我很想拉拉哥哥的手，但是我没有，只是跟着匆匆离去的先生离开了。

    在墓地里，冬天的风掀起干枯的落叶，飘落在棺木的上面，周围。葬礼只有嫂子，我们两个，和他最亲密的两个朋友。冬天的墓地，没有色彩，只是黯然的灰色，更觉凄凉。Steve 最后一次，对着他的哥哥说了话，回忆了他的哥哥的一生。结束时，他哥哥的棺木架在已经挖好的穴坑的上方，我们走到车前，和哥哥的在寒风里稍说几句，就离开了，把他的哥哥孤零零地留在了那里。那时，我觉得他哥哥还活着，很不满意我们的离开。

    一想起老先生哥哥的葬礼，心里就特别的黯淡而不舒服。总让我我想起妈妈那年的决定。

    今年，对我，是很不运气的一年。妈妈依然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哥哥，大妹妹，我的老先生，身体都出了毛病。我们的好朋友们，几乎人人的健康都出了问题，而且是大问题。与家人和朋友们相比，我的身体已经是上乘的好了。所有这一切，都使我听到了一步步临近的生离死别的脚步。

    其实，我属于很幸运的一代人，一生享受和平，没经历战争。生活中的生离死别，大都是一个自然的过程，是我们知道的作为一个人的必然结局。所以，活了一辈子，像中国传统里的一个说法，“白喜事”。我很欣赏美国人葬礼后的 Party。在 Party上，人们诉说亡人的趣事，功劳，和成功，是一种庆祝的氛围，庆祝亡人圆满地活了一辈子。

    对于自己的那一日的到来，准备还是要有的。在律师的帮助下写就有法律效力的遗嘱，写下自己留下的财产的去处，留给儿女？留给家人？捐款给自己支持的组织？······ ；填写一份有法律效力的 Living Will，怎么抢救自己，怎么处理自己的身体，以此而不是子女为自己的后事纠结。我们家的老先生甚至他通知谁，在那里火葬，葬礼上放什么音乐都写得清清楚楚 。于是，我们已没有任何后顾之忧。

    余生，只需享受。过自己想过的日子，做自己想做的事，去自己想去的地方。自然，要吃自己想吃的食儿。活到此，还是嘴馋，想吃的东西还很多。虽然胃口大不如前，但是该吃还是得吃。我想，我大概到死也是贪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