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爱大师的短篇

第一次读渡边淳一的作品，是赶潮流读他的《失乐园》。这本书以大胆直白的性描写让中国人瞠目结舌，也奠定了他情爱小说大师的地位。其实他的杂文随笔也写得很好。我买过他的《钝感力》还有《男人这东西》，文风幽默活泼，文思智慧豁达，很对我的胃口。

渡边淳一也写短篇小说，我也买了他一本自选的短篇小说集《春怨》。



自选集，一定是作家认为最能代表自己风格自己感到满意的作品，自选集以“春怨”做了书名，但是让我久久不能忘怀的却是其中最后一篇：《光和影》。

小说开篇在1877年日本明治十年，一次平定叛乱的战争之后，两位同样毕业于东京教导团、同样是大佐军衔、同样膀臂负伤的军人小武敬介与寺内寿三郎，他们在返回大阪的伤员船上邂逅，军人战场负伤平常事，两个同学笑谈：治好了伤，干脆组织一个单臂队，战斗力一定强大。当然，两个人还是有点不一样，小武在校成绩更好，出类拔萃，寺内大概平平吧。

小武和寺内住进了大阪陆军医院，接受同一个医生的治疗。这位医生也不一般，是日本最早留学德国、日本最优秀的外科医生，是自告奋勇从自家医院到陆军医院服务的佐藤进。

两个同学住院第三天就要手术，因为都是贯通伤，都已经化脓，在19世纪的医疗条件下，所有的医生给出的方案都是从手腕部截除。

两个人的病例就在佐藤的案边，他顺手拿起放在最上面的小武的病例，开始第一例手术。截掉手腕，还有麻醉，在当时还是有风险的，要求患者写遗书。虽说是军人，毕竟才27岁，写了遗书的两个人感慨万千。

渡边淳一就是外科医生，所以他把手术过程写得既准确又让读者惊心动魄。

小武的手术很成功，但是一只右手没有了。

紧接着寺内上了手术台。佐藤忽然犹豫了，两个年轻人啊，就这么成了独臂吗？他想试一试能不能保留这只手，因为最新的医学研究认为，把伤口所有的碎骨都清理干净，是有可能保留伤手的。但是风险极大，可能会要了寺内的命！

佐藤不同的治疗方案彻底改变了两个人的命运。

小武很快出院了。一只手的军人能干什么？他遇见一个原来的上司，将军的腿也伤了，成立了一个伤残军人“偕行社”，“偕行”二字取自《诗经.秦风.无衣》，——日本人喜欢先秦汉唐真是无可比拟呢。

我把《无衣》转抄如下：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

铿锵有力，悲壮坚毅，充满军人的魂魄。

可见这“偕行社”就是伤残军人俱乐部吧。

小武加入偕行社，同病相怜惺惺相惜，在里面当个管账，工作稳定就算心安了

这期间寺内的右手依然换化脓，他几次央求佐藤医生给他截掉这只无用又不康复的手。佐藤医生坚持着。

一年后小武见到寺内，右手尚在，但是没有知觉，只能用吊带吊着。

小武感慨：我截掉的手跟他麻木无用的手有什么区别。

再过几年，有人告诉小武，寺内现在是军官学校司令长官的副官。

小武有点意外：“他手有残疾啊”。

“虽然说有残疾，但是毕竟还是有啊！”

小说写小武感觉到“有一种看不见的东西已经悄无声息地横在了他和寺内之间”。

等到日本和大清国开战，寺内已经是将军了。再到日俄战争，寺内已经是陆军大臣。

小武接替了偕行社元老，成为一把手。于是，他必须向陆军大臣寺内汇报工作。两人见面，寺内很热情，临走拿出一封信，说是凭借这封信他可以去做一只假手，免费。小武把这当做怜悯，他受不了，暴跳如雷。两人彻底闹翻。

以后的岁月，寺内一帆风顺升任内阁总理大臣 。

小武的老婆先他而去，儿子也没了。

直到他63岁退休，到佐藤进的医院看病，这位老医生说，当初就想用寺内的手做个实验，没想到保住了。

小武惊呆了，他激动地问：“为什么先给我做手术？”

“你的病历在上面啊!”

就这么简单。

两个人的命运改变了。一个人成了光，另一个人活在阴影里

小武疯了，关进精神病院。

寺内死了，天皇特使吊唁，授予菊花大授章，极尽哀荣。

两年后，小武也死了，同室的精神病患者麻木地看着他的尸体，连值班的看守都没发现。

医生出身的作家大概就是这样，客观地描写，冷静地叙述，把最残忍的画面给你看。



看第一遍时，你的同情全部都在小武身上。他曾经是最优秀的年轻军官，仅仅因为一只手没有了，一生全都被改变了。感叹命运捉弄人。

再看第二遍，你发现问题没那么简单。小武很聪明很优秀，曾经出类拔萃。所以当他失去一只手，从可能到达的职业巅峰跌落时，一定特别不适应，因为反差太大了。尤其当他得知自己的同学（不如他优秀）一起负伤一起手术，只是保住一只手，就在军队飞黄腾达，那就是羡慕嫉妒恨了。更进一步，当他得知佐藤医生只是因为他的病历放在最上面就截断他的手而不是寺内的手时，就疯了。

可是，再退一步想，即使右手保存下来，小武就能一步一步在军队晋升至高位吗？佼佼者易折，优秀的小武很可能被人嫉恨，止步某一层的天花板。

寺内能够官至总理大臣，不是因为一只右手。还有他待人的宽厚、有韧性。官场上权斗中这样的人每个派别都接受。

渡边淳一写了寺内几个处事细节，应该都有意义：

1、佐藤医生保留他的一只手，几次都在死亡边缘，化脓，高烧，他几次央求一生截断他的右手，但还是听从了医生的建议，忍了下来，那是有生命风险的漫长的康复阶段啊！要是小武他能忍受？

2、当别人夸赞他时，他一再提及小武，说这个同学如何如何比他优秀，感慨小武不幸失去右手；小武已经成为落伍的残疾人了，对他的仕途没有任何帮助，为什么还要赞不绝口呢？

3、当他已经成为陆军大臣，还能真诚对待同学对待小武，甚至拿出事先写好的信函，让小武免费安装一只假手。

有人可能说，装的，当官的都会装。我一直认为，一个人“装好人”装一辈子装到死，那跟好人有什么区别？

我们身边多少人“一阔脸就变”，我行我素，“好人”一刻也不装。算好人吗？

你会跟谁做朋友？

客观存在会影响你人生的最初几步，但是如何走完全程靠自己。

人生的光与影，其实是可以转换的呀！

《光和影》是渡边淳一的早期作品，发表于1977年。44岁的渡边淳一因这篇《光和影》获得日本文学的直木奖。

绝对值得一读的好书。推荐。

菲儿：收作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