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水浮花色(五)

访问团的新闻发布会马上要开始,佩玟四下望,会场上哪里有艾珍的影子。佩玟一下慌起来,最怕这样人多的场合,要找个僻静的角落躲起。不知道谁喊了一句,那不是作家俞佩玟吗?这句话如同照相机开了闪光灯,佩玟一下成了幅照片,贴在墙上,逃无可逃。大家都往这里看,有打招呼的,有上来握手的。佩玟靠在墙上,五官不知所措,最后嘴被公推出来,不情愿的支起个笑在前面顶缸,佩玟整个人就只有缩在这笑的后面。

煎熬中, 佩玟看见大家纷纷扭头,走来一个人,果然是艾珍,酒红的裙子,脖子和肩膀都照例露在外面。佩玟认出这装束全学当下时髦的模特Brigitte Bardot,街面上不少外国女孩都这么打扮,可是从没见过大学里中国女生穿,更别说是发布会这种场合。佩玟忍不住想,一群老头子里,艾珍穿成这样,好比葬礼上喜笑颜开,简直有挑衅的意味。

艾珍看见佩玟,把她从墙上摘下来,说你真是受欢迎。佩玟说你还说,你要晚来一会儿,我就先走掉。 艾珍说你今天穿的这样好看,怎么能走,挽住佩玟的胳膊同行。大家被艾珍的气势摄捏,纷纷让路,好像艾珍穿的不是一件时髦衣服,而是扯出一面旗帜。艾珍挽住佩玟,劈开人群一路走出去。佩玟突然担心艾珍一直这样不管不顾走到主席台上,拉着自己在大庭广众下做个出人意料的宣言。

佩玟忙完翻译,转眼又不见艾珍,见有人靠上来,只好逃到洗手间。洗手间里,艾珍正对着镜子补口红。佩玟和艾珍并肩站立,冲镜子里的艾珍发火,说我在外面吃紧,你在这里紧吃。

艾珍嗯了一声,不太明白佩玟的意思。

艾珍毕竟比自己小几岁,当初那些抗战时流行的话语都没有记忆,佩玟补一句你穿这衣服真好看,也就你能把这衣服撑起来,我是羡慕。

艾珍说你的衣服才好看,是不是他们说的尖胸旗袍,你在哪里做的,告诉我,我不知道这里还有这样的手艺。

佩玟说这是前几年在香港做的,说是港工旗袍,不过是北角的上海裁缝,做好以后都没有机会穿,今天是头一次。我来美国以后没买过像样的衣服,几件衣服都是从上海香港一路跟过来的。我从没见你穿过旗袍,还以为你不喜欢旗袍。

艾珍说漂亮衣服我当然喜欢,可是由不得别人。

佩玟说这是什么意思。

艾珍说以前上学,现在上班,那些洋人见到我,让我穿旗袍,恨不能再配把扇子,真把我当个中国娃娃摆弄。这次发布会,乔治又提醒我,我当然不能随他们的意。我知道,我今天这身打扮,一定有不少人摇头骂我,说我有失国体,丢中国女人的脸。

艾珍扭头,说你穿旗袍端庄大方,正好我丢的脸,你再补回来,一进一出,中国女人脸上的账面总是没有亏欠。

两人都不说话,同时对镜子笑,好像镜子里有人喊看这里,按下快门,留个合影在镜子里的世界。

佩玟说我其实挺喜欢你这身,不少洋人穿,不知道自己穿上什么样子。

艾珍说好啊,你敢穿,我就敢脱?伸手去拉背后的拉链。

佩玟吓到,忙拦住艾珍,给自己找个台阶,说我比你瘦,你的衣服我恐怕撑不起来。

艾珍说你样样好,不过要是再胖一点就最好。

佩玟想艾珍就是这样,不讲客套颜面,索性怼回去说大家都说瘦好,我哪里需要胖一点。

艾珍伸手在佩玟后腰的下面点一下,说就是这里。

佩玟说你让我哪里现找些肉来?

艾珍说你看我,哪里肉多,你随便取了去? 倒是想给你,什么都能给你,可惜身上的肉不能随心转移。

两人笑,佩玟说我几乎忘记正事,还要求你帮忙。外面有个男人,蓝色西服,我在香港和他打过交道,没想到在这里又见到,我是怕,躲也躲不开,你出去替我打掩护,说我回家,让他死心。

艾珍说我刚才注意到,那人是不是眼睛和眉毛一样细,鼻孔倒比眼睛大?

佩玟想艾珍总结的精准,说就是他,帮我一个忙。

艾珍说没问题,就说你不舒服,先回家了。刚说完,艾珍赶紧怕下额头,说我不会说话,怎么咒你生病。说你有事就好。

佩玟说随你怎么编排,我都不介意。

艾珍说我这就出去,发布会马上结束,现在天已经黑,我开车送你回家。你先在楼下图书室等我,那里外人找不到,咱们一同回去。

艾珍说完就要出去,佩玟说你也不问问我和那男人怎么回事?

艾珍说我不关心,那是你的事,你让我怎么做,我就怎么做。艾珍拍拍佩玟胳膊,说放心,一切有我,给我几分钟,我把他引开,你再出去。

佩玟发呆,心里原先备好一套说辞,等艾珍问起来,告诉她自己先前的首尾,可是艾珍问都不问,佩玟虽然落空,心里还是感激艾珍,想女人的三从四德,加起来都不如一个从字,那就是从不窥探散布另一个女人的私事,这简直是女人对女人最大的美德。

觉晓 发表评论于
所以,我仍然觉得“港工”用的生硬,造词的不舒服。
不如去掉,这句简单到,“北角上海裁缝做的。”懂的读者便懂了。
觉晓 发表评论于
我生活里有香港来的老上海小姐,她1960年代去的是北角的教会。
还有一本Last Boat Out Of Shanghai,里面有写上海到香港的读教会学校的小姐。
我以前比较喜欢读港台文学。不沾边“博学”,只有学的“咪咪一笃笃”(上海话,小小的意思)。
苏桥西呀 发表评论于
回复 '觉晓' 的评论 : 觉晓博学,我看过一篇回忆说北角叫小上海,用在这里。
觉晓 发表评论于
再想一下,大约是她有意这样“不过”。自谦了。
的确,要多揣摩了。
觉晓 发表评论于
“说是港工旗袍,不过是北角的上海裁缝”
上海女作家程乃珊写过一篇,大概是上海裁缝叫小毛,那时润去香港。
北角的上海裁缝做旗袍才正宗呀。见爱玲与邝文美的通信。
这句语意上,按照人物年代,应该翻过来才符合时代背景。“不过”改成“倒是北角的上海裁缝呢。”
仅供参考。惭愧,指手画脚了。
登录后才可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