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不飘散的记忆》- 6.艰难跋涉 - 6F.红旗招展

6F.红旗招展

在经历了多次改进之后,简陋的手扒式煤气炉终于可以开足马力发挥它最大的作用。炉温越高,制气的效率也越高。但炉温太高就容易结疤,这时造气工们就从炉顶和下面的炉门同时用钢钎捅,将疤块打散了扒出来。有时疤结得厉害,工人们必须冒着炉顶喷涌的烈焰,两个人用长柄铁钳夹住钢钎,另一人抡着大锤砸,砸几下就换一个人,有的人眉毛和头发都被喷出的火焰烧焦了。我曾在这样的场合体验过,呼吸都感到困难。有时在路上会看到眉毛和头发烧焦的人,就可以肯定是造气车间的炉前工。

靠着保持很高的炉温和不断地打疤,能耗始终保持在比较低的水平,有一段时间是全国小化肥中最低的,还是县里的利税大户,因此获得了红旗单位和全国先进企业的称号。参观、学习、培训的人一年到头陆续不断,在上级部门的支持下,化肥厂在镇上造了一座有三层大楼的招待所,专门接待四方来客。

其实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先进技术或者秘密武器,别的小化肥厂在参观学习后若整肃纪律加强管理,努力填补缺陷,应该就容易赶上来。所以乘着每一次检修,千方百计地改造设备、挖掘潜力,把能利用的余热都利用起来。不过的确还有一个小小的秘密武器:就是大部分冷却排管的冷却水用的都是深井水,夏天也只有十多度。参观者们可能没有注意到,也不容易学。厂门口通往运河的涵洞口日夜奔流着清澈的激流,夏天若到洞口用手试一下水,会感觉十分清凉。

对能耗影响最大的是造气工段,要多制气少耗煤,就免不了要抡大锤。但又是在高温和焰尘中,即便身强力壮,亦难长期坚持。厂领导们认定了低能耗是用鎯头敲出来的,为了鼓劲,党委委员轮流去造气车间跟班。我家离厂近,夜深人静时常会听到叮当叮当敲打钢钎的打疤声。

起初我对这个先进的意义不甚理解,因为越接近极限付出的努力就越不成正比,况且大家都已经竭尽全力。一些设备在超强负荷下运行,容易损耗或者短命,亦不合算。过后思之,其实这已不是技术或者经营的需要,而是将对群体的管理上升为一种政治的需要。当时全国有1500多家小化肥,要对分散在全国各地、诸方面基础薄弱又参差不齐的小厂进行管理是个难题,树立样板是简单有效的方法,先进样板展示了同样简陋的设备也能将能耗保持在比较低的水平,是最能说服人的理由。即使移植成功的不多,肯定会有不小的促进作用。总结出来最基本的管理方法和针对一些迫切需要解决问题的小革新、小经验,像筛煤机、造气炉水夹套等则得到了迅速的推广。

只要形成潮流就会有动能,会带着所有人一起向前。全盛时期工厂像是一个大熔炉,一进去就会融入其中,几乎每个人都很努力。究其原因,应该是大家都能理解当时化肥对农民乃至所有人的重要性,既有荣誉感又有压力。所有的力量能拧在一起,也由于工人和干部基本上处于平等的状态,那时大家拿固定工资,干部比工人没有高多少。领导也比较积极能干,几经淘洗,形成了一批由坚定的积极分子构成的骨干。有人说,如要成功,基层最坚定的积极者应该不少于十分之一,其实当时早已超过了这个比例。就像一台燃烧旺盛的炉子,达到某一临界温度,煤块就会一起炽烈地发出热量,若单个取出来,则可能很快就会熄灭。

但要长久地保持,还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这种制气设备的效率已经接近了人力可能达到的极限,靠着不断艰苦拼搏,才一而再、再而三地保持能耗先进。后来随着领导的更换和骨干陆续调出,就再难坚持下去。有一段时间发明和采用了称作轮换工的方法,就是征用身强力壮的农民工,干几个月再换一批。可想而知,这种方法必然难以为继,再后来这种小炉子终于被全部淘汰。

出自先进厂的原因,厂里先后有二十多人被调往省、地、县的政府部门工作,有的还担任了地、县级领导职务,很光荣。告别时看着昔日的同事,在热情的握手之后微笑着钻进小车离去,就会想起李白的诗句: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付出努力后获得更大的实现人生价值的天地,无疑是正当的归属,是社会的良序。工人们对于提职、转干、升迁都喜闻乐见或者十分羡慕,是出息的代名词,乃至会产生关于富贵的联想。虽然在当时的主流舆论中只是工作岗位的不同而已,即如白求恩的事迹对于一班见异思迁的人,对于一班鄙薄技术工作以为不足道、以为无出路的人,也是一个极好的教训,但大部分人的境界还没有达到这样的高度。淡泊的人当然也有,只是少数,他们大多是潜心于工作的人们,我对这些少数人很敬佩。他们的确只想做事,不想做官(当然这样的人也会出现在被提拔的同志中)。我期待社会能提供更宽广的舞台,使每个人都能找到自己努力的方向和目标,并且可以延伸到无限开阔深远之处。

化肥厂就是一个缩小的社会,干部中有上级委派调来的,更多是从本厂的值班长、班组长和工人中选拔的,其中有满怀豪情勇往直前者;有踏实苦干始终如一者;有机敏灵活积极进取者。也免不了有投机取巧哗众取宠者;还有工于心机拉帮结伙,总想将国家的企业化为个人领地的人。集体主义的脆弱之处是难于排除利己主义者进入领导层,在分果果时先把最大最好的留给自己,这还只能算是小事。据闻,国内外一些公众持股的股份公司,管理层损公肥私、监守自盗的现象也屡见不鲜。

要将国家或集体的企业化为一些人的私人领地,乍一想肯定是一项难于完成的工作。其实不然,有时只要能收买到足够数量的亲信并安插到重要的位子上就行了。我也曾遇到过某种还不太深入的拉拢,能窥见到其中的一些端倪。一天一位厂级领导将我领到一个很僻静的地方。先是赞扬了我工作努力,说凡是有难处不容易搞得好的工作就会交给我,我都会很好地完成。没有想到在他眼睛里我的份量有那么重,让我有点受宠若惊。然后话题转了,说该考虑个人问题了,暗示要给我介绍对象,并且严肃地说这个问题必须考虑清楚,弄不好会影响自己将来的前途等等,在看似客气之中又能感觉到隐藏在背后的威严与压力。他只是我的领导,以往我从不主动接近,谈不上友谊。本来朋友或同事间介绍女友是常有的事,但是在神秘又严肃的话语中,将服从、女友和前途都捆绑在一起,已经变了味,更像是一桩交易。我谢谢他的好意,十分肯定地告诉他已经有了女朋友,无论他再说什么。

走出那个小屋,感觉就是在选择站队,而且是一种牢固的永久性的站队,接受之后的前途会是一种恩施与捆绑,就像加入一个隐形的团伙并服从其内部家长式的分配。若拒绝,可能不只借不到风,而且什么时候不小心就会被绊一下。在人生大事面前,不是充分尊重、满怀爱意,却以前途等作为筹码要挟,隐无耻于冠冕堂皇之中。我已见过风雨,这位领导根本不是勇于担当大公无私的人,倒是总在努力为其个人及小团伙谋利,有时会感知其在暗处搞小动作的痕迹,让人厌恶。若将小团体的利益置于大多数人之上,必然会对公正与公共利益产生腐蚀与瓦解。我有信心按自己的认知和原则来对待将面临的一切,不会和这样的人搅在一起。

他有这样的想法和计划,就会坚持下去,当然这只是我的设想。也许什么都没有,一切都和谐美满,这也是我的衷心祝愿。后来有一位中专毕业生成了这位领导的好友的女婿,我与这位中专生虽然交往不多,但印象是低调、中性与平和。再后来这位领导当了厂长和书记,再后来这位中专毕业生又成了继任的厂长。这本该是让人们看好的事,但意想不到的是之后发生了令人震惊与十分惋惜的事件,成为一个悲剧与转折点。这个厂几近很快就走完了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的一个循环。

有人将人生看作一个不断探索的过程;有人潜心于默默耕耘,相信一切都是靠劳动创造的;有人能为他人毫不吝啬地消耗自己,犹如划过夜空的流星一般;有人则善于收割;还有人终日盘算着让自己获得更多;或许都是禀赋致然。由不同的人构成了社会,构成了世界,这就是人生?

所以就有人以为:要以劳动来衡量所有人的贡献,包括体力与脑力劳动,包括研究、创新与管理。我在工厂时,有一段时间曾流行关于复杂劳动和简单劳动的差别之说,认为像管理和经营之类属于复杂劳动,其贡献要远远大于其他的简单劳动。不久前在网上查了什么是复杂劳动,几乎一致的看法是:需要经过专门的学习和培训,技能比简单劳动复杂的称为复杂劳动。主要的衡量尺度应该是劳动的成本较高,与离开权力或金钱的远近没有关系。

劳动的成本应该还包括高风险的工作,如擦玻璃的蜘蛛人,还有繁重的体力付出和可能伴有紧张情绪等。同一种工作干得好与不好往往也有复杂与简单之分,前者在情在理、细致周到;后者粗疏急躁、简单粗暴等等。所以何谓复杂劳动,何谓简单劳动,似尚不能一以蔽之。我以为,劳动的成本应该不是越高越好,而是相反。除了必要的能力储备,适度的劳动成本会有利于累积财富,劳动者也可能得到更多实惠,以利休养生息。就是说经过一段时间的学习,能适应初始的工作就够了,因为学习已经越来越成为一项正常的生活内容并且伴随终生。

相信后代比我们聪明,会搞清楚我们搞不清楚的问题,能解决我们这代人不能解决的难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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