钓鱼乡(3)
钓鱼乡派出所的警车于3月9日凌晨5点钟赶到六安。见父亲迎门躺在地铺上,原本魁梧高大的身躯像一束干柴,面容黑瘦黑瘦的,不见一点生气。我突然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像一叶轻舟飘荡在茫茫无际的大海上,而身上却背负着养育妻儿的责任。那一瞬间,我深刻地理解了曾经压在父亲肩上的担子有多么沉重,他的人生旅途是多么的艰难。我抓住父亲干枯的手,这冰凉的手传递给我的几乎全是冰彻肌骨的信息。我潸然泪下。
悲痛中的我听到一声怪叫:我大爷,你的儿子来看你了。这句话像尖刀一样刺痛我的心心,我是来看他的吗?我是来处理丧事的,这是儿子的本分。但我没有发作,知道此时压在我身上的责任。一会儿,二姐夫张喜山从对面过来,我问他都办了些什么事?他说:什么也没办,我们接到惠芳的电话,已经天黑了。我马上掏钱给张喜山,让他现在就出去买寿碗、烧纸、花圈以及红纸和白纸。张喜山看看天色已经大亮,拿着钱就走了。
我回到对面的屋里,见母亲在床上睡觉,就没惊动她老人家,接着问惠芳父亲是怎么去世的。惠芳说:下午3点多钟的时候,我大爷要起来解手,没站稳,摔倒了。我和我妈把他扶到床上躺下,我见他有些不对劲,就去把刘玲喊来。刘玲见我大爷的情况,立刻回自己家拿来急救针盒,给我大爷打了一针,然后就和我一道骑车去县医院取担架,准备将我大爷送到县医院。在大门口,我分别打电话给徐云和徐敏,告知他们情况。我们到了县医院,借到了担架,刘玲说我先回去,看看大伯情况。等我带着担架走到地位后门口,见刘玲在那儿等我,说我大爷已经不行了,她把担架接过去,送回县医院。等我回到家,张喜山、吴厚煜他们都把我大爷放到地上了。我说怪不得三姐见我回来,怪声怪气地说我大爷,你儿子来看你来了,好像她操了多大的心似的,原来我大爷的老衣是他们穿的。她怎么就不想想,要不是靠着我们住,死了都没人知道;要不是你通知他们,他们怎么知道我大爷摔跤了。惠芳说:你就不要和他们计较了,各凭各良心。
父亲去世,按理说要通知所有的子孙。鉴于大姐刚离开六安,可能还在途中,从贵州往返一趟不容易;我的长子在杭州读大学,来了影响学业。因此就决定不通知他们。
张喜山买了一应物品从外面回来。我立刻开始布置灵堂。又吩咐张喜山拿照片去放大,再带一些早点回来。布置灵堂,关键是大奠字旁边的一副挽联,通过它来反映逝者的值得称道的个性及优点。我花了十几分钟的时间拟定好了挽联,重点反映了父亲勤劳的品质和坚持自食其力的生活态度,家人都认为说得对说得好,可惜这幅挽联的原稿没保存好,时间久远竟然忘了词句。灵堂布置好,看起来空荡荡,这才想起来最该做的事没做,这就是花圈。于是就赶紧吩咐人去买花圈,三姐妹和我,每家一个花圈。接着我又吩咐小牧找了一个瓦盆,在门口烧纸。这时候差不多快九点了。十点钟左右,五中(二姐的单位)、辐条厂(三姐的单位)和针织厂分别来人送花圈、表示哀悼。针织厂来人时,我请他们务必让朱士江来我家一趟。朱士江来后,我请他办一件事,这就是买两大箱炮竹,出葬那天,请他在父亲的遗体离开家门后,就开始放炮竹,连续放到窑岗嘴火葬场为止。这是父亲的遗嘱之一。
按照六安风俗,逝者在家停尸三天后出葬。父亲3月8日逝世,当在10日出葬。当小牧把老盆摔碎后,肉厂工会派来的四个汉子将父亲的遗体抬上三姐找来的卡车。感谢钓鱼乡的领导为我长脸,出葬这天,在前面开道的是警车,这位驾驶员很会做事,他时而拉起警笛,很壮声势。警车后面是装遗体的卡车,小牧和吴雪松捧着遗像站在前面,除去徐家林一家外,二姐三姐以及惠芳都站在两边;卡车后面是一辆皮卡,上面坐着大哥大嫂;皮卡后面是一辆大客;大客后面是我租借的一辆卡车,朱士江在车厢里放炮竹,真的是从地委大院门口一直放到窑岗嘴火葬场。
在做了简短的追悼仪式后,父亲的遗体被推去火化。三姐夫妇去和大嫂亲近去了,二姐和二姐夫不知到什么地方去了,自父亲去世到出葬前,我没看见大哥徐家林到灵堂来过,他们父子关系肯定是出了毛病,但什么毛病导致他连父亲的遗体看都不看一眼,我弄不清楚,反正觉得矛盾挺严重的。记得好像出葬那天大哥大嫂是随一辆皮卡来的,只是停在人民路上,人没下车。惠芳在和针织厂来的人寒暄,我一个人跟着灵车来到火化炉,跪在炉前,眼看着父亲的遗体被推进炉子里,瞬间被火焰吞噬,直到和炉火融为一体。差不多个把小时后,司炉工将一袋子骨灰递给我,说你家老人个子肯定大,骨灰很多,得买一个大一点的盒子,否则装不下。
张喜山买了一个六百多块钱的骨灰盒,我觉得很一般,尽管心中不快也没吱声,就把盒子接过来,开始装骨灰。果如司炉工所言,父亲的骨灰多,满满地装了一盒,我装得非常小心,生怕撒了一粒在外。整个装灰的过程,没一个人伸手相助。两个女婿是外人,我不能计较,可他还是有其他的三个亲生骨肉,为什么都对此无动于衷?平日里不是一口一声我大爷喊得异常亲切吗?人之薄情,莫过于此。
骨灰装进盒子后,我依照入土为安的古训,及时将父亲的骨灰安葬在离窑岗嘴殡仪馆一公里之外的西郊墓地,那是我一年多前为父母购置的。
给父亲送葬回来,我和妻子走到故居的山墙旁,几乎是同时喊了一声“我大爷”,几乎又是同时哭出声来。这个时候,我对父亲有深刻的成见,而这成见后来经过近十年的岁月消磨才得以改变,而且是强迫所为。可是,那一刻,我和妻子的情感瞬间同时喷发,可能是父亲的灵魂,此刻仍在家门口深情地看着我们的感应吧! 除此以外,还能有什么样的解释最合理呢?这也是我自我强迫消除对父亲成见的力量所在。
送葬后的第二天,老徐家最丑陋的一幕开演了。可能是他们兄妹三个约好了,齐齐地在九点钟来到父亲住的小房子。过了一会儿,外出倒垃圾的惠芳小声对我说:你去到对面看看。我不解的问看什么?惠芳说你去看看不就知道了吗?我走到对面面,看到大哥在指挥两个妹妹在一件一件的翻父亲的衣服,掏了所有的口袋。我联想到在北京三叔家,三叔说:你大哥说你大爷有几十万,为什么不给孩子一些?知道他们是在翻存折。大约半个小时后,什么也没搜到,大哥恶狠狠地说:都烧掉!这个长子,根本没把坐在旁边的老母亲放在眼里,竟擅自做主将他十几年从未关心的父亲的遗物付之一炬。我听他这么说,于是就在父亲的遗物里,找出一副棉手套和大头鞋,拿回来留作纪念。那双大头鞋保存了一段时间后,因为里面羊毛遭虫蛀被丢弃了,手套我一直保管至今。两个姐姐把父亲的遗物抱到围墙根点燃了,那些衣服和被褥一直烧了两个多小时。这是我此生此世所见最无耻的一幕现实生活剧。这三个人分别是副县级国家干部、一级人民教师和工厂的财务科长,都有着光鲜的身份,却干着令人不耻的事。
父亲的遗体下葬后,我让母亲和我们一起住。我花了三天时间将他们的住房彻底清扫,铲去床上、墙上和地上的痰迹,为了消毒,用石灰水重新粉刷墙壁。这是一件非常辛苦的活,加之悲伤、旅途劳累以及送葬的操劳,我对惠芳说:累死了,我从来没有这样疲倦过。这天晚上,我多喝了几口酒,一夜鼾声雷动,用惠芳的话说:屋巴都快被你震塌了。第二天醒来,精神仍然提不起来,又休息了两天,方才回复过来。
我对惠芳说:我们已经完成了四分之一的任务。因为过去我们曾经常说我们两家有四个老人,为他们送终是我们的职责。我对我处理父亲的丧事比较满意,这满意包括针织厂来了很多人,此时我已经离开针织厂三年多,还能来这么多人,说明公道自在人心;妻子的单位地区肉厂也来了很多人,包括厂工会副主任、车间主任、工段长在内也有十几个,父亲的遗体也是他们抬上车的。三姐单位也来了许多人,这说明三姐人缘关系很好,在单位吃得开。八十岁以上的老人去世,一般被人们认为是喜丧。父亲的丧事我办得轰轰烈烈:孙子摔老盆;花圈摆满了十几米长的巷道;炮竹一直炸了十几里路;几十人送葬,而且是警车开道。为此我很自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