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灭》(十九)

所有的重量级大员心里都明白,他,又要没事找事小题大作了。 周恩来一看,就知道这个胡风是个蠢货。你不知道老人家骨子里本就是个文人,最爱跟知趣识相的文人交朋友也最爱跟头角峥嵘的文人过不去?文人绝大多数是老子天下第一的。落在最卑微地位里的文人尚且如此,何况真格儿的“天下第一”?你有什么不舒坦,找陈老总找我聊聊不也就过去了,偏去虎头拍蝇,这不闯下大祸啦?他不想搭救这种蠢货。搭救有头脑的人,既树了恩,又不会有麻烦。搭救蠢 货,多半会引火烧身。如果他想搭救这人,办法有的是。可以先把批件压一压,看看风头会不会过去;过些日子如果追问下来,可以禀告他,“这种渺小角色,犯不着赏他扬名天下。过去有一些蹩脚文人, 专找鲁迅麻烦,指望鲁迅回骂;经鲁迅一骂,名气即刻就大起来了。主席不要中他的这种圈套。不理他,使他籍主席的反应出大名的卑劣伎俩得不了逞。他失了望,就会把尾巴夹得紧紧的,胆战心惊地过日 子了。”这样一说,老人家一定点头。周恩来多少年来就是靠这种技巧浇熄老人家的数不清的无名陡起之火的。 周恩来袖手旁观,周扬落井下石,胡风就一头栽进十八层底下去了。 全国各大报纸,突然以大字标题刊出“胡风反革命集团”的罪行以及胡风等人遭到逮捕法办的消息。一时间,检举揭发的材料不可胜数地公开出来,口诛笔伐的狂潮滚滚而起。知识分子和文人们目瞪口 呆地注视着事态的发展,不知道这帮家伙究竟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坏事,竟会弄出这等规模的讨伐声势来。 但是,天下偏偏就有程忘言这种敢想敢说的读书人。人们都说这是不识时务。这样说,,当然失之苛刻;但对其个人可能招致的后果而言,又能何以名之呢? 到了这个时候,面对这种越来越无法扭转的形势,连周恩来这样的人都在无可奈何地随波逐流,谁又能力挽狂澜、仗义执言? 程忘言却忍耐不住了。 胡风他是久知其名的,但素无交往。他绝不赞同胡的连篇累牍不知所云的文艺理论,也鄙薄其佶屈敖牙难以卒读的文笔,更知胡风与周扬素有派系之斗争。但是,不管怎样,胡风总是共产党阵营里的文人,解放后也居有相当地位;一个意见书都写不得,又何以广开言路 ,让天下人相信这是最民主最自由的时代? 忘言仔细阅读了某个胡风的友人所揭发的刊登于所有报刊的一些私信,觉得寻章摘句七拼八凑牵强附会曲解夸大地加人以反革命集团的罪名,是相当卑劣相当险恶的做法。他认为,胡风的问题,是思想观点的问题,不管对错,绝对谈不上犯罪。把人逮捕监禁,是兴了文字之狱,是开了极坏的先例,是人民当家的民主国家所绝不允许出现的。忘言书写此文,当然也是对自身权利面临被剥夺形势时的一种不得已而起的抗争。 使后人汗颜的是,那时,在整个中国,起而抗争的知识分子,只是绝无仅有的个别人而已。绝大多数知识分子噤若寒蝉,把是非的明辨深藏于心;还有一大部分是由于头脑里面空空如也,只根据政府的布告去看待事物和问题;一部分人急忙窥伺趁火打劫的契机,另一部分人则早已一个箭步窜上前去对跌倒在地的“反革命”拳打脚踢吐口水丢狗粪了。 中国的精英--知识分子,在面对新成立仅只几年的人民民主专政政权的初显端倪的倒行逆施时,就显示了这般的整体素质,人们就不难明白,为什么极左路线在这块大地上会如此无阻无拦地生长发展,为什么是非黑白会这么容易地一下子就被颠倒了过去而且还能够深入人心,为什么当政者在以后的岁月里发动“反右运动”和“文化大革命运动”会这么的得心应手收放自如。 他想了几天,写了一篇文章,申述了以上的观点,署上本名,寄给了上海的一家大报。 过了九天,校党委派人叫他去党委办公室。 党委书记一个人在办公室里。 “你请坐。”党委书记说。 忘言在他的对面坐下了。他看到自己的文稿到了党委书记的桌子上。文稿上有个回形针,别着好几张写满字的公文纸。 党委书记的脸色非常难看。他很久没有说话。 忘言有点惴惴不安。他已看到自己的文稿,知道是什么回事,倒也并不惊慌。 党委书记定定地瞧着他,像要看透他的内心似的。 忘言坐直身子。他不愿意显得窝囊。 冷了好久的场,党委书记突然说,“程老师,你说句良心话,我们学校,校方,党委,待你,究竟好不好?” 忘言一愣,想了一想,老实地说,“好的。待我很好。” “真心话?” “我从不说谎。” “好。”党委书记又说,“你,对我们,包括校长,我,系主任,系总支书记,科室支部书记,不管其中什么人,有什么不满吗?” “没有。”忘言飞快地回答。这是他的心里话。 “真没有?” “一点也没有。” “为什么?” “嗯……你们……学校的领导,党的领导,对待我们,我本人,任何一方面,我都无可抱怨。你们是好领导。” 党委书记的脸上有转晴的霁色。 “是否恭维话?” “我一辈子从不说恭维话。除了对小孩。” “这我相信。” “我也想问一句。”忘言说,“对我,我的工作,我的教学,我的研究,我的为人,领导可有不满?” “就你问的几个方面,我的回答是:没有。”党委书记说。 “别的方面有?” “有。”党委书记乾脆地说。接着,他拿起忘言的文稿,急促而激愤地说“你,看看,你写了些什么啊!” “我自己的观点。”忘言一本正经地说。 “这我知道!”党委书记恼火了。“还用你说?” “是你问的。” “对啊!是我问的。”他怒不可遏地说,“是我问的!”他放下文稿,摸摸脸,叹了口气,然后放低声音,说道,“我问你,程老师,我,配不配领导这个学校?配不配领导你?” “书记言重了。我从来没有不服领导的想法。” “那么,你愿不愿意听我的话?” “毫无疑问。” “好。”书记说。“听我的话,你,回去,写一个检查,说,自己过于天真,未能识破胡风反革命的真面目,写了一篇很坏的文章,犯了个严重的错误。现在通过党的教育,提高认识,有了觉悟,觉得应该深入揭发批判胡风反革命集团的反党罪恶,同时评判自己的错误。大意如此。你,程老师,”党委书记双目炯炯地逼视着他,“写,还是不写?” 忘言想了很久。 起初,他想,你,岂能逼迫我写违心的文章?我的观点,我若不能坚持,我还算什么知识分子? 后来,他又想,党委书记为什么避而不谈我这篇文章里的观点和思想?他先兜这么一个圈子,再开门见山地提这个要求,用心我还是明白的啊。叶舟也常常这样做的啊。我能跟他对抗吗。 于是,他说,“书记,我接受你的批评教育。我马上就写。” “好。”书记说。“这样,这件事,在学校里,就到我这里为止。你对谁也别说起。说了是没有好处的。懂了吗?” 瞧着程忘言走出去时的大大不如以前挺直的腰背和略微有点拖沓的脚步,他想,你这个读书人啊,你以为“举世皆醉,唯我独醒”,只有你才有头脑才明白这些道理吗?现在,不管怎样,我们都已在一 条船上。如何上的船、何时上的船姑且不论,总之是在这条船上了。谁能改变它的结构,改变它的性能,改变它的航向,改变它的速度?别说你我之辈,就是比我们权位高得多的人,也是毫无办法。我们毫 无办法啊。除了自保,我们还能做什么?你不是坏人,我知道,所有的人都清楚;但是,假如有一天你被踢进了沟壑,我是不会惊奇的,我也是无能为力的。我自己也不知道会不会、哪一天被踢进沟壑里去 呢。不过,现在,我还是尽我所能来使你免于滚进沟壑;不是徇私,而是讲个党的政策,再讲个本人天良。到哪一天什么也不再讲、讲不得的时候,我就只好祗顾自己了。我也有老婆孩子,也是每天吃三餐 睡一觉,我也只图平安无事希望将来得个善终啊。 程忘言被党委书记叫去谈话的事,柳叶舟还没知道,温思齐倒晓得了。他寻思好久,琢磨不出个关节来。程忘言跟胡风毫无关系他是清楚的,说胡案扯上了程,他是不相信的。那么,会不会是布置程写批胡的文章?这倒是很可能的。程是光芒已经暗淡的名人。程是不可 能再爆出火花来的过时货。程是自命清高的人,他不会看出这是一个一步窜升的良机,他甚至可能拒绝批胡呢。想到这里,温思齐对校党委未曾找他、把这个重任委诸自己而充满了怨恨之情。 是呀,在这个大学里,要想一梯一梯爬上去,那简直是做梦。一个个团员、党员,都在拚着命地爬,也还难上去哩,何况自己还不是党员?说到学术上的发展,自己头上有这么一大群名教授、名学者、名作家压着,到这些人一个个都落难都病死都退休的时候,才有自己的出头之日;那时,自己不也差不多快完了?何况,前一阵子对党委所用的功夫,替魏书记所效的苦力,都看不出起了什么作用,而魏书记的态度也是忽晴忽阴难以捉摸。支部的那个小柳书记,看来也不是个易于手到擒来的女人。温思齐原也曾对她动过绮念,自以为跟她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稍作试探,却碰了一鼻子的灰……这些种种,以后一定有账必算……重要的是自己必须成为人上之人,才会有扬眉吐气的一天。因此,唯有出奇制胜,才能脱颖而出;不然的话,“年与时驰,意与岁去,遂成枯落,多不接世,悲守穷庐,将复何及”! 温思齐翻看了近期的报纸,得出结论:对胡的揭批,看来方兴未艾,这是对知识分子的第一次严厉警诫,后面还有一系列的余波会有好一阵子的荡漾哩。 就从胡风下手。 老胡啊老胡,温思齐想道,我温某人跟你是远而无怨近而无仇,但是,谁叫你以卵击石自讨苦吃来着?现在我要借你的霉运来垫我的脚底了。有朝一日,你若能翻过身来,得回公道,到那时,我再向你叩头道歉,忏悔赎罪。如果终你一生没那一天,你就服服帖帖认命吧。现在的世界,谁要谈仁义道德,谁就连活下去都不配了。 温思齐上图书馆,跑旧书店,访资料室,搜罗来胡风的以及所谓反革命集团几名“成员”的新新旧旧的著作;一连两星期,他夜以继日、废寝忘餐地狂热工作,仔仔细细地阅读和玩味每一个人写的每一 本书里的每一篇、每一页、每一段,每一句话,像猎狗嗅狐踪似的,去寻找可以被曲解被割裂被串联被牵扯到反革命及反革命集团罪行的内容,以红笔勾出,专门以每小时八毛钱的薪资雇了一个高中学生来 替他摘抄在方格稿上。待到全部“收割”完毕,他再予以科学化、系统化的综合、分类、归纳成各种不同的方方面面,然后再以图书编目分类的格式列出总纲、分目、细则,再就是完全堪作罪证的原著、原 文、原句,及其出处。这一部东西,从篇幅来看,总共洋洋五十万言,从编篡来看,绝对是第一流的专家的杰作,从形式来看,其分类之严密,其归纳之准确、其点题之深刻,是少见的佳构,从内容来看, 文人在不经意间的话语,在指陈其他事情时的风趣幽默,在批判旧社会时的辛辣尖刻,在骂政敌时的恶毒,在写景时的描绘,统统被一根用心十分不测思路特别曲折的黑线串出一部纵向有年代时间的程序、 横向有地域级列的层次的反党反人民反领袖反政府反社会主义制度的集团活动的完备档案。手稿全部清理完毕,温思齐将它分装两个硬纸皮鞋盒子,用细麻线扎紧,趁午后的闲空,兴匆匆地赶往上海档次最 高的一家出版社。 他路过总支办公室时,恰好魏书记劈面推门而出。 他站住了,不知如何是好。 他做这件工作,瞒着所有的人,也未向党领导汇报。 他的尴尬神情引起了魏书记的警觉。魏书记的表情很严肃。“你忙什么?” “我……”他支吾了一下,随即灵机一动,脸上堆起笑容,“正要找书记哩……”在这个社会里,面呼领导,以光称职务不冠姓氏更显尊敬和知己。 魏书记瞧一眼他手里提着的沉甸甸的两个盒子,觉得内里装的不像是皮鞋,不知对方闷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温思齐思谋脱身之计了。“书记现在忙,我待会再来汇报吧。”他实在不想让魏书记知道这件事。 真是个不老实的家伙。魏书记一眼看出他想开溜。“我正好闲着。你有事找我,就进来吧。”说着,他推开办公室的门,走进去,指指办公桌对面的一个椅子。 温思齐坐下,把两个盒子放在脚边。他的脑子飞快地转动着,只望不露痕迹地找到一个别的话题来把这个意外“事故”应付过去而不涉及这两个盒子。 魏书记开门见山。“这盒子里是什么?” 没有遁词了。“书记啊,我这是整整十六天苦拚出来的一点点成果,还指望书记你的指教呢。”他弯腰端起盒子把它们放在桌上。 魏书记想说,教学研究方面的东西,你还是找系主任去。但是,他不假思索地说,“拿出来看看。” 温思齐指望的就是魏书记误以为是业务方面的东西而加以推托。现在,只能和盘托出了。他用略带颤抖的双手解开缚得紧紧的细麻线,用一种激动的语调说,“胡风集团的滔天罪行,实在使我寝食难安……” 魏书记没有吱声。他其实一点也不喜欢听这种趋时的假话。 温思齐从盒子里取出手稿的第一部分,双手递交给魏书记。“化了两星期的业余时间,我,我编了这样一部书……正打算请书记指教呢。”他本想说“修改”,但又怕魏书记当了真,硬要留下来修改一 番,就说了个空洞的“指教”一词。 魏书记接过去,看到封皮上写着《胡风反革命集团罪证大全》,他的脸色开始变化了。他翻开扉页,读了“绪论”,又看目录,再看内容,看着看着,他不由得眉飞色舞了。“好啊,小温,很好啊。” 温思齐一边说“谢谢书记的肯定,”一边伸手想把稿子拿回来,但魏书记却把它抓得紧紧的。“放这里我看看?” 温思齐脸上变色了。“只怕……只怕……” “只怕什么?怕我吃了它?” “哪里的话!”温思齐谄笑着说,“怕,怕误了出版社定下的截稿期……” “那叫我怎么给你提意见?”魏书记的脸拉长了。 “时间……时间……是……太紧凑了一点……” “你为什么老是跟我来这一套?” “我,我没有啊……” “这样很不好,小温,很不好!” “魏书记,你,你别误会,我,对你,不,对不起,对党一向是赤 胆忠心的……” 魏书记一笑,笑得温思齐害怕极了。“赤胆忠心原来就是这个样子?嘴上说请我指教,手里却马上收回,你跟我玩哪一套?” “不,不,不,不是那样……”温思齐差点哭了。“我是想让书记知道一下这事,批准我做这事;至于内容嘛,都是从那些家伙的旧作品里摘录下来的,没什么新鲜货,书记不必浪费宝贵的时间在这上面 ……” “说得也对。”魏书记把文稿放在桌上,用一只手压着。“我看过了,批准了,赞同了。我认为这是一件很有战斗性的工作。我可以用党总支的名义附一个意见供出版社参考……” 温思齐转悲为喜,“那,那太好了!谢谢党的教育和支持!” “我说,你,把我的名字也署上。这很公道吧?” “什么?”温思齐又骤然大惊,“把你的名字……” 魏书记坦然地接住温的目光。“就是这样。我们联名出这本书。想想吧,这对你好处大著哩。” 温思齐恨不得扑上去咬魏书记一口。 但是,他说,“书记呀,这,对我可是求之而不得的事!可是,可是,我,我在动手之前,已经跟出版社谈定了,他们的广告、徵订单都已经发下去了……再去加名字……认为我攀附领导倒是无所谓,认为书记如何如何……就不妥了……” 魏书记的脸慢慢转呈铁青。他定了一会,把手松开,极轻极低地说,“好。你,好自为之吧。” 温思齐提着纸盒走下楼梯的时候,想着魏书记那最后一句话,心中非常旁徨。刚才他说了谎,才摆脱了魏书记;万一出版社对这部稿子不感兴趣,出不成书,那才叫做驼子跌交两头落空,闯下大祸,以后在这个姓魏的人手里就不得超生了。想到这里,他脚下一软,一个趔趄,跌倒在楼梯拐弯处,正好此时柳叶舟脚步轻快地拾级而上,一抬腿,猛见温思齐仰倒在地,眼睁睁地对准着自己的裙内,她连忙站定,一把揽拢裙围,没好气地说,“温老师,你躺在这里看什么?” 温思齐痛苦地转身爬起,“我……绊跌了一下,” 柳叶舟马上伸出一手拉温思齐一把,“喔,对不起,不知道你跌交了。怎么样?跌伤没有?” “没有,没有,”温思齐说,“挡了你的路,对不起你啦。”他放开柳叶舟的手,想道,总有一天,你会捏住我的手不肯放手,总有一天,你会拉开你的裙子尽由我瞧个够……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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