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机》(五十)

(十四) 毛澤東去世﹑四人幫倒台之後的大半年﹐也就是一九七七年的夏季﹐邱仁傑向毛的大總管﹑逮捕四人幫立了大功而一躍而成中共要員的那位領導遞交了一份要求搬出中南海禁地的親筆報告。 自從文化大革命開始﹐毛澤東就再也沒有找過他。但他明白﹐那時形勢﹐雖然住著已很狼狽﹐但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為好。如今毛已去世﹐自己繼續住在這個地方﹐就尤非所宜了。毛跟自己的關係﹐是與毛的個人特性﹑自己對毛的用處分不開的。日後讓人攆了再走﹐就不知趣了。報告寫得很婉轉﹐主要申述自己時時需要圖書館和研究所的資料室﹐住得太遠﹐十分不便。 豈知那位領導親自找來了。 “邱先生﹐”他還是沿用多年來用慣的毛對邱的稱呼。“信﹐我看了。”他說“信”而不說“報告”﹐是客氣。“我們多年老同事﹐夠熟悉的了。我的意見是﹐你還是一動不如一靜。我們又不缺那幾間屋子用﹐你又沒給誰添過麻煩﹔何必搬走﹖主席跟你有交情﹐大家都知道﹔這交情沒損害誰的利益﹐大家更清楚。你這一搬﹐我是理解你的意思的﹔但別人哪有我了解你﹖還以為我們這些人對主席有什麼看法呢。住著吧。我說的。你還是做你的研究。要圖書要資料﹐我派人派車替你代勞。有什麼具體的需要﹐不用寫信﹐給我個電話就行。我們沒有什麼學問﹐但對學問還是知道尊重的。不要以為主席去了﹐咱們 就會把你當破書扔了。不會的。好不好﹖” 這一番話的衷懇﹑委婉﹑合理﹐使邱仁傑頓時對他刮目相看。“領導想得比我深比我廣﹐”他說﹐“我很感激。但是﹐從制度上來講﹐我住在這裡﹐不合規矩。我總有一種為難感。” 對方笑了。“第一﹐再也不要‘領導領導’的了。我沒有讀過幾年書﹐小時候也很調皮搗蛋﹐但唯獨見到村裡的一位老夫子﹐我畢恭畢敬﹐不敢有半點歪念頭。主席這麼看重你﹐我就明白了你的份量。 我心裡是很尊敬你的。不要再這樣見外了。第二﹐我們的新主席﹐人是謙虛的。他肚子裡墨水當然不能跟毛主席比。也正因如此﹐可能要向你請教的機會更多呢。你提出來要搬出去﹐他還會以為你不願為他 效力呢。你想想﹐這合適嗎﹖” “你這麼一說﹐嚇我出一身大汗。我哪裡敢有半點藐視新主席的意思﹖” “那麼﹐就不要再提這事了。往後的形勢﹐咱們騎驢看唱本----再走著瞧吧。我會替你操著這份心的。你的信﹐我拿回家裡去。你的墨寶﹐我要珍藏的。” 他住下了。 他早已不是一個單身漢了。還是在六十年代初期﹐他憑著毛澤東給予他的特權﹐把原 X大學的女講師﹑三十六歲的右派份子柳葉舟從勞動教養農場裡解救出來﹐帶回北京﹐住進中南海的宿舍﹐擔任自己的助理。此事彙報到毛的耳中﹐好奇心特別強的毛澤東興致勃勃地一心想要見見這個大家閨秀地下黨員出身的﹑文學修養出類拔萃的﹐在勞教農場改造過的未婚右派女講師。仁傑無法推拒﹐又怕毛心血來潮要把葉舟弄到他的身邊去服務﹐正犯躊躇﹐適巧邱的妻子范玉屏從 X大學傳出的風聲獲悉丈夫這個瞞過自己的舉動﹐連忙帶著高中畢業的大女兒邱亦瑜和將升高三的小女兒邱亦瑾趕到京城﹐要求做父親的設法把亦瑜安排進清華大學﹐同時為亦瑾次年進入哈爾濱軍工大學鋪路。這也就是要求家庭正式團聚﹐讓她和孩子回歸他的居所。 邱仁傑心底的願望徹底破滅。 他本來想旁敲側擊地探測葉舟的意向﹐是否願意跟他結合﹐組織家庭。如果葉舟垂允----這個可能性是很大的----仁傑是這樣估計的。因為沒有第二個人會把已經墜落人間地獄的葉舟拯救出來並讓她升 上幾乎無人可以企及的雲霄。這一恩德﹐除了以身相許之外﹐還能如何報答﹖女人不把這個恩人當作終身依靠﹐還能有什麼別的奢念妄想﹖自己與玉屏的感情已經早不存在﹐夫妻的名份已成破壞兩人生活幸 福的有害幌子。一旦葉舟肯首﹐即刻便與玉屏離婚。反正別的一切﹐他都能滿足她。那麼﹐這樣﹐自己平生的夢幻理想﹐都實現了。葉舟這樣的女性﹐就是仁傑自幼就可望不可及的女神的化身﹕出身名門望 族﹐革命資歷不淺﹐文化修養既高﹐相貌體態俱佳------自己雖已年逾半百﹐但葉舟也非青春少女﹐身心成熟又飽經歷練﹐對人生﹐必當趨於實際了。此愿若能得償﹐此生的餘年﹐就十分的多姿多彩﹑心滿 意足了。 然而﹐毛所顯露的對這個女子的興趣﹐卻使仁傑猛然警醒。自己的步驟﹐絕對不能走在毛的動作之前。萬一毛生了綺念﹐要把葉舟奪去﹐那自己只有趕緊找個洞穴鑽下去一輩子活埋在裡面才能苟全性命﹐而且千萬不能讓毛知道自己也曾覬覦過這個女子。因此﹐來京初期﹐他對葉舟禮遇有加﹐半點不露動心仰慕之色﹐連透過近視加老光的眼鏡片子目餐葉舟的秀色身姿﹐也做得極其隱蔽﹐使事事小心時時謹慎的葉舟根本無從察覺。仁傑處在中央核心圈子﹐總有風聲透牆而出﹐他知道一度雄踞華東地區的饒漱石﹐被毛一巴掌打入地獄的主要根由是饒先霸佔了名伶言慧珠而始終不讓毛有染指她的機會之故。毛這個人﹐臉是說翻就翻的﹐不管對誰﹐更何況自己是個啥也算不上的小文人而已。 沒過多久﹐毛倒沒有下旨傳柳去見他﹐玉屏和孩子卻齊齊到了。 邱很傷感。這麼多年來他寡居獨處﹐並非生理機能變異﹐人性慾求萎縮﹔也非表現一種忘我苦修﹑專注奉獻的精神給毛主子看。他知道﹐毛澤東是會不相信這種鬼把戲的。若要獲取毛的信任﹐最好別跟他玩任何花招﹐事事呈現自然狀態﹐甚至不慎犯錯﹐毛倒不會厚責。 毛最憎厭的是別人自作聰明地做姿態耍手段蒙騙他﹔這所顯示的不老實倒尚在其次﹐毛所不能容忍的是﹐搞那一套的人實際上在心底裡認為自己的智商高過於毛﹐毛才會上他的鉤。當然﹐毛在需要利用某些下屬達到自己目的時﹐他也常對他們的花招裝聾作啞﹔但毛對近身貼身的隨屬是另有要求的。邱仁傑知人識理極深﹐他對毛說話一般直抒胸臆﹐不專門投毛所好﹐也不常模棱滑頭﹐讓毛感到一種無條件的信任﹐毛也就給了他以較多的信任和始終未變的友誼。這一點﹐認識能力略低一籌的人便不能理解。很多中央大員不懂﹐邱仁傑這個書呆子也似的小腳色究竟靠了什麼秘訣﹐竟能贏得毛的終生好感和另眼看待﹔為什麼別人總是得寵一時﹐失寵極快。 邱仁傑內心的秘密是他對自己婚姻的失望。他期盼著某種旗鼓相當的心心相印和銷魂蝕骨的濃情蜜意。這不只是他的夢想奢望﹐這是所有男人的內心隱願。可嘆的是在青春年少時代就擁有可以隨心所欲地挑選自己夢中女神的優勢的男人不多﹐他更不屬於這類。他跟范玉屏結婚時只是個窮文人小教員﹐在大上海辛苦謀生﹐笨拙的模樣和鄉土的口音還常惹人訕笑。那時他只能衡量條件﹐就近擇偶﹐還需對方不恥下嫁。後來﹐他發展了﹐上昇了﹐學養不斷豐富﹐見識不斷提高﹐眼界不斷拓寬﹔革命成功之後﹐竟然獲得了‘御前行走’的地位。而范玉屏永遠只是范玉屏。長相平庸﹐氣質老土﹐知識淺陋﹐心胸狹 隘﹐老是誠惶誠恐﹑患得患失。革命勝利以後的邱仁傑﹐是養尊處優﹐意氣風發﹐風度氣概與前大不相同﹔而范玉屏卻已皮鬆肉弛﹐膚黃體臃﹐一副不堪入目的尊容。再加上兩人遠離久別這麼多年﹐女方當 然是無日不盼團聚﹐而男方的思情戀意則已早就冷卻。這﹐就是邱仁傑當時決定不要范玉屏回到自己身邊的主要心態。 但是邱仁傑有邱仁傑的特點和方式。他不會輕佻地拈花惹草﹐隨便地濫行苟且。他無意玩弄女性﹐單為滿足性慾。他嚮往的是高層次的情愛結合。在對結髮妻子的態度做法上他有自私和傷人的表現﹐從人性的普遍慣例去看則不算特別的惡劣。多數地位大變的男人私下覺得那個分居多年且對自己地位的改變無尺寸之功的配偶是不配分享自己的榮華富貴的。在這一點上邱仁傑無法超越人性普遍規律。當他未曾發現自己真正心儀的對象時他就克已治學﹐當他發現了這個對象時他就一心替自己打算了。然而﹐人的命運卻總是朝著願望的反面走去﹐毛的一個不經意的表示加上妻子的毅然突襲﹐一下子破除了邱仁傑內心的幻夢。他隨即覺得幸而多年來臨深履薄﹐沒有半點行錯踏差﹐使得這個苦修的過程無懈可擊﹐使毛對他垂憫﹐同志對他敬重﹐葉舟對她景仰。主意定了﹐邱仁傑精神上也就放鬆了。 在葉舟一邊﹐邱的內心意念她是瞭如指掌。儘管邱自以為已經克制掩飾得天衣無縫。這正是男人常常誤解曲解女人的典例。女人在男女關係上處於被動地位﹐卻有心思遠比男性細密的天然特點稍予補償﹐使她們有時得以掌握先機﹐有了變被動為主動的機會。然而﹐對於柳葉舟這樣的女性來說﹐她可以熱情燃燒無私奉獻﹐卻不會窺準時機 ﹐運用計謀﹐先下手為強。邱仁傑運用天力拯救自己脫離苦海﹐把自己安排在身邊工作﹐決不僅為自己有什麼無可比擬的學識本領﹐而是邱對自己已經動心。這一點﹐柳不會看錯。邱的長年獨居她已知道﹐邱未到衰朽寡慾之年她也知道﹐她去了北京與邱單獨共處的情境意味著什麼她更明白。她私下考慮再三﹐覺得自己別無選擇﹐別無出路。 雖然她從來沒有想過要和一個年長自己二十年的前輩男人耳鬢廝磨同床共寢﹐也不會覺得那樣能有真正的婚姻幸福﹐但她已懂得﹐人生的理想境界與現實境遇永遠不會重合﹐再去做那十六歲少女的幻夢﹐一定自毀終身。更況自己已經落到命運的谷底﹐普通婦女的一般命運已與自己無緣﹔勞動教養滿期﹐有個體力勞動工作做做就已不錯﹔家裡的老底早已一掃而光﹐今後茫茫人世﹐只有苟活偷生的份兒了。如今有了翻身的契機﹐自己若再執迷不悟﹐就真的萬劫不復了。但是﹐認識是認識﹐柳葉舟卻不懂採取主動和付諸實施之道。邱仁傑循規蹈矩﹐禮貌周到﹐一直沒有作過明確的表示﹔柳葉舟是不會根據暗示和神態來作出反應的。 《待续》

登录后才可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