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林的火焰:火腿门下

秋风起深壑,秋叶舞商弦。 我在山头坐,静观秋月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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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y森林的火焰)

某冬夜,蒸腊鸭腿一条食粥。正吃红烧鸡块的某人好奇,挟一块尝尝,舐舌咂嘴大呼好吃。问:“这是什么?“我想了一想,说:“鸭火腿“。

中国的火腿是个奇妙的发明。连腌带晒,平淡的猪肉变成火腿,顿时味厚格高,颜色亦雅了三分。 袁枚说鸡鸭鱼肉豪杰之士,火腿便是其中的儒侠。腌和晒靠盐分和阳光风力带走肉中的水分,是个减员增效,去芜存菁的过程。 想来人类学会做火腿,不外是因为古时没有冰箱,肉类易坏,为俭省保全想出来的法子。一来二去的,竟成就了千年一味。其实有多少美味不是因俭省发明出来的呢?或腌,或卤,或糟,或臭。。。

先腌后晒修成正果,中华火腿并非一枝独秀。在欧洲,于吃有独到心得的地中海国家意大利与西班牙,都极擅制火腿,从制作到香味,与金华火腿有异曲同工之妙。名猪选美,选那增一分太肥,减一分太瘦的猪,精心喂养。金华火腿用的是“两头乌“,头尾黑中间白,憨态可掬,梳妆打扮一下完全可以当大熊猫的卡通化替身演员。 意大利的火腿 prosciutto以帕马火腿(Parma Ham)最著名。猪吃谷物和做帕马森奶酪榨出的乳清,怎能不养得香糯肥壮。而西班牙的“山区火腿“(Serrano ham)中上等的Iberico,做火腿的小黑猪吃的是纯天然清新橡实,猪腿均丰满修长,形状完美。之后的腌,晒,风干成熟工序,各具匠心。中国的是传统工艺:东阳蒋村祠堂前空地千年不变的太阳;意大利西班牙现在都改了怛温室,工人们进进出出穿着白大褂子扎着口罩。可是探测火腿火候到了没有,匠人们却象是一个师傅教出来:一根铁签扎进肉厚部分,再凑到鼻端嗅嗅。一个人探询的目光望过来,另一个人斩钉截铁的目光望回去。两下里一会意,便知得手与否。

中国火腿要做熟了才吃得,一片片蒸得暗红老金,白雾里暗香浮动。最动人是梁实秋的清蒸火腿,上方蒸熟在青花大盘里伫立,引人微酡,击案高歌。火腿炖肘子,拌干丝,缀蜜汁,无不是历史级的名菜。金庸发明“二十四桥明月夜“,引多少心怀武侠梦的青少年半夜在宿舍里打着手电筒暗吞馋涎。 意大利和西班牙的火腿不见烟火,用雪亮薄刀生生片出嫩红雪白,弯曲盘绕成玫瑰花摆满一大盘,或者小心缀在一片厚实的饼干上。等食客轻启朱唇,大口摧花,闭目养神,品出微韧微咸,深浓的芳香,唔的一声。此刻那猪的在天之灵,意大利西班牙山里辛勤的做火腿的人,以及食客本人,都深深地被感动了。

不是火腿却被称为火腿的东西,是很多的。称呼得多了,也就成了火腿的一员。在西方,这些篮球大小,腌过的大块肉的名字是ham。帕马火腿或山区火腿是其中一个子集,高雅的,昂贵的子集。易于制作的“洋火腿“,使它在八十年代大举攻占中国北方的肉联厂及副食品商店,导致我小时候很长一段时间都以为火腿就是暗粉红方块,这东西做汤有什么味道?让宝玉端起来忙不迭地喝一口。其实小时在北方副食店买到的是spam,头不平脸不正的碎肉硬挤成形,最便宜的熟肉。Ham至少是完璧。然而火腿肉总是小时候的美味了,夹馒头,煮面条,至少比几乎完全是淀粉状物质的午餐肉要强。

到了加拿大逛熟食市场,看到肉食店里网袋吊着卖的一大球一大球的“乡村火腿“(cottage ham),表面有格子花纹,不由得喉头吞馋唾。三月复活节的时候要吃烤火腿,室友买了半球回来,整整四磅的猪肩,连皮。涂上蜂蜜烤得金黄。配了我最爱的芥末蜜糖酱,四个人大吃一顿还剩一多半——腌过的肉比新鲜肉要结实多了。香是极香的,只是有点咸。我猛吃烤火腿皮,金发美女们花容失色,喃喃地计算我吞了多少胆固醇。腌火腿没有经过晒或成熟的过程。西方食谱中,凡是加了时间当佐料的,都奇贵。此地的德国“黑森林火腿“(black forest ham)是数典忘祖的货色,没油没盐,清寡得很。又用机器切得飞薄,每个三文治里夹一两片,根本吃不出松枝熏牛血浸的强烈德国气味。更不幸夹在了燕麦酸面包里,难以下咽。住处左近有唐人街,印人街,韩人街,意大利街,希腊街,就是没听说过德国街。不然多少可以尝试七分正宗风味。

其实火腿门人甚广,不拘一格。并不是猪肉做的才跟火腿有渊源。板鸭腊鸭一样要腌,要晒,要囤积成熟,自然可以算在火腿门下。板鸭腊鸭的味道比火腿更性格鲜明。拣鸭腿肉厚的部分在饭面蒸熟,一锅饭都沾染浓香。秋风起食 腊味,少不得的是鸭肝肠,腊鸭腿,斩成一截截卧在雪白饱满,浇了甜香酱油的热辣辣煲仔饭上。当送粥的小菜,比豆腐乳,萝卜干豪华多了。啜一口,几乎要象贾府老太太一样闲闲道一句:盐浸浸的,吃粥有味道。腊鸭头腊鸭颈广东人拿来煲汤,腌制过的脂肪化成金黄色熬进了汤水,剩下嶙峋的骨头泰然自若地往垃圾桶里一丢。 碧清的汤里飘着暗绿的西洋菜,象一块平静的冒热汽的琥珀。腊鸭尾是极特别的一样物件,切碎了与肉馅拌在一起做顺德名菜“酿蚬“,爱的人视为天下珍味,恨的人说是腥臊并御。公认的“食在广州,厨出凤城“。顺德人精擅五味调和之余,常顽皮地奇兵突出,让人大跌眼镜。如腊鸭尾,如蚬芥酱。

火腿门下若荤素不拘,更是桃李芬芳。浙江人酷爱的扁尖笋,何尝不是腌晒浓缩的?怜我一世未曾长居江南,却在香港和加拿大分别得见扁尖。在香港时,同室的上海人就用扁尖烧汤。洗去盐渍略浸,随手切两个蕃茄冬瓜一起煨,冒起鱼眼泡咕嘟一会儿便好了,清亮亮的一丝油星也无 。有闲心的时节也切几节排骨进去同炖,炖到闪烁的小油珠子浮上来,排骨熟烂,扁尖嫩脆。本以为只有江浙人才知道扁尖的妙处,没想到广东虽然不产不销竹笋,却能吃会道。江太史的家传菜“太史田鸡“,扁尖便赫然在目。火腿瑶柱扁尖香蕈与田鸡一齐蒸,便是太史田鸡了。江太史的孙女江献珠回忆,扁尖这种“南货“是跟花生,榨菜,皮蛋,春不老一齐由北方来的“东丝佬“从北方运来沿街叫卖的。“东丝佬“得名,皆因叫卖“东西“。北人南腔,不免音谬。研究伦敦的叫卖声和北京的叫卖声,著作已经不少;广州香港的叫卖声却没见人收集整理过,徒呼负负而已。

其实腊鱼,腊肉,熏肉,烟火鸡,雪里红,豆豉。。。细究起来无不跟火腿沾亲带故。若再亲上作亲,整出“腊味合蒸 “,雪菜蒸火腿,熏肉香肠卷,端的不美煞人也。

http://talkskyland.com/dispbbs.asp?BoardID=43&ID=2486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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