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心的人也许已经看出,我在写三个女人的时候在阅读琼瑶和卫慧。阅读一本小说,给人的体会是不同的,那么我也就有了述说我对小说的理解之借口。
评价一部小说,一种是用我的口吻,一种是用大众的口吻,还有一种是用权威的口吻。 第一种口吻是最不受人欢迎的,因为一个读者跟另一个普通读者之间的距离是最大的。 如果评者在一篇文章中用我的次数太多,客气的读者就会挤眉弄眼地回头跟同伴哈哈大笑起来;直率一点的读者就会抱怨说,这写得是什么呀?最诚实的读者就会说:这是街上买白菜大娘的话诸如此类的东西,他们甚至会搬弄一些他们从来没有理解过的术语来证明卖白菜大娘的话他是不屑听的。
我不听卖菜大娘的话已经多年了,有时却很想念。 我非常庆幸自己有着一段自己做饭的经历,而且白菜是其中的最亲密的伙伴。它不时的亲吻我的唇,欺骗我的舌头,温暖我的胃。 有着这样的和白菜的亲密的零距离接触,我对卖白菜的大娘也有着油然的敬意,尤其对于她们为了几毛钱的斤斤计较和推销大白菜的热情。我想,如果学生能够那样热情地对待他们的学业,斤斤计较他们劳动的成果; 如果公仆能够热情地对待当家作主的人民,斤斤计较于他们的业绩;如果研究员能够热情地对待他们的工作,斤斤计较于他们的数据,这个世界上大概会有更多的人感到更多的温暖,更多的亲密,更多的满足。
当然我写这篇文章不是为了赞美买白菜的大娘,也不是为了赞美白菜,只是奉告某些读者,如果你不喜欢买大菜的话,希望你不要浪费时间读这篇文章。 当然如果你愿意那样理解的话,我也不反对。我知道有几个读者颇想在我身在证明他们理论的正确和人格的高尚、智力的卓越和观察力的深刻,虽然我多少次告诉他们那是没有必要的,但是不妨碍他们那样执著的证明着。每个人都有证明自己完美的权力, 剥夺他们这种欲望是不道德的,那么请便吧。
言归正传,让我来解读《上海宝贝》给你听吧。
《上海宝贝》因为比较前卫,受到的批评,指责,咒骂很多。这我们都可以理解,确切地说,我很理解。如果一个社会对于另类的东西没有批评,指责,咒骂, 我倒是不可理解;在我们这样的一个社会里呆多了,会对那样的社会感到不安。
那么在坦然地指责和贬斥过后,我们毕竟还是要说点别的吧,要不然我们会被自己的唾沫淹死。至少在淹死之前,我们也得随便挣扎一下,看看《上海宝贝》到地写了些什么。
我在吃白菜的时候,往往忘了是从那个大娘那里买的,但是这好像并没有影响我对于白菜好坏的辨别,也没有影响我品味欣赏白菜。 但是我知道有些人则不然,我有过一个朋友, 他就觉得白菜的滋味和卖菜的大娘之间有着必然的联系。如果某个大娘长得慈祥或者漂亮一点,他就觉得白菜的味道更加鲜美,反之,他就宁可多吃几口白饭少吃几根白菜。我和他为此辩论过很久,谁也没有说服谁,幸运的是并没有影响我们的友谊。毕竟我们都还吃白菜,所以免不了一起卖白菜,争论的结果无非就是我们在买白菜的时候选择漂亮大娘的白菜而已。如果他委托我帮他捎带白菜, 那么我就先得在肚子里预备好草稿,告诉他那天那位卖白菜的大娘是如何得漂亮。
《上海宝贝》的作者卫慧很漂亮,至少比我知道的大多数女作家漂亮,譬如比李清照,朱淑贞,薛涛,鱼玄机,蔡文姬,张爱玲漂亮。对于那些女作家,流行的说法是大才女,对于卫慧,流行的说法是美女作家。可见美女是不错的,几百年后,爱考证的读书人肯定会把卫慧列为中国历史上著名的美女之一, 我想这也是大家可以大概预料得到的。
不幸的是,卫慧的漂亮我没有亲见,要不然我肯定会用更多的笔墨来赞美她的容颜,即使不提《上海宝贝》也是在所不惜的。没有新见美女的如花似玉的美貌,我只好求其次来看看书中的主人公的美貌。
据说每个作品都有作家的自己的影子,我忘了哪个名人说得来着,所以只好据说。 博闻的读者有福了,因为你们能更好地欣赏这句名言的真谛。对我来说,不过是拿来凑数,反证卫慧的相貌而已。
根据反证,卫慧是个爱虚荣的女子,因为《上海宝贝》的倪可是个爱虚荣的女子。她的虚荣集中在成名,美貌,学历,智慧,爱情几个方面。
倪可渴望成名,她希望写出一本出色的小说:“他静静地看着我,这个离奇的故事一下子攫住了我,我天生就是那种容易被悲剧和阴谋打动的女孩。在复旦大学中文系读书的时候我就立下志向,做一名激动人心的小说家,凶兆、阴谋、溃疡、匕首、情欲、毒药、疯狂、月光都是我精心准备的字眼儿。我温柔而热切地看着他脆弱而美丽的五官,明白了他身上那种少见的沉郁从何而来。”作者一开始就这样用第一人称宣告倪可写作的欲望和成名的虚荣。为了成名,倪可可以放弃爱情,或者准确地说,倪可爱上天天起源于她成名的欲望。
倪可的虚荣还包括美貌。作者在多处夸倪可漂亮,譬如1+1+1派对,譬如莎米尔的赞美:“这是个不一样的女孩,不仅聪明,还很美,是个可怕的宝贝。”女人对于漂亮是敏感的,倪可也不例外,她永远只希望自己最漂亮,独一无二,其余的赞美不足于满足她对美的虚荣心。
像很多现代的女性,倪可的虚荣并不仅在美貌,她追求学历和智慧。譬如她把自己放在复旦大学的校园里,有一个教授的父亲,从小读过名著,知道很多名言,虽然那些名言和她小说的某些章节联系不是很紧。
无可例外,女人需要爱情。倪可对于爱情的虚荣是她在成名之外的另一个非常重要的欲望。这里的爱情并不仅仅在于性欲,虽然作者并不避讳谈性。在作者的描述中,倪可对爱情的要求多方面的,她希望男人支持她的事业,理解她的事业和欲望,她希望母亲理解她的事业,她也希望完美的性。
通过这些解剖,我们看到了一个虚荣的倪可,但是倪可不是虚荣的代名词。阅读多了那种样板式的面具式的流行作品,我更倾向《上海宝贝》这样的刻画。 倪可很虚荣,但是她不是为了虚荣而虚荣,她没有虚荣到为了网上一篇文章的点击数或者置顶作些莫名其妙的事情;她也没有虚荣到每一个男人都爱她;甚至没有希望哪一个男子为了她死去活来上刀山下火海或者放弃自己的事业自尊家庭名誉。我们再仔细地阅读作品,倪可在追求虚荣的时候甚至还保持了很多高尚的品德:譬如她认为说谎是不道德的,她爱好和平,她谴责放弃母亲责任的行为,她认为没有爱情的性是丑陋的,她对于无能的天天充满同情。
我甚至可以说,描写倪可用虚荣这个词并不十分恰当。我们只能这么说,从中国传统文化对女性的要求“德言容工贤妻良母”来说,倪可是虚荣的,因为她追求功名和性爱。从中国当代的文化背景来看,倪可对传统的叛逆是完全可以想象的。就近一点来说,鲁迅,张爱玲,王朔,王小波,中国大陆当代文化有着对传统叛逆的良好温床和遗传,他们的叛逆完全是对社会的反应。
不管如何,一百年多年中国大陆的动荡对大多数青年来说的影响力是巨大的。他们在动荡中感到了痛苦,观察到了痛苦并因此思考,所以他们对于传统不再那么的崇拜,不再那么的坚定,他们嘲笑,挖苦,呐喊,希望一个更美好的社会。 我们也可以清晰地看到,鲁迅和张爱玲的痛苦是最深的,他们对于旧传统的憎恨是非常直露的,到了王朔王小波卫慧这些叛逆,他们的痛苦已经没有那么深刻了。历史的创痛对于她们不是那么明显,他们不过是调侃某些被过高吹捧的东西,譬如师道尊严,譬如教授的地位,譬如端庄规矩的生活。甚至在某些时候,他们对于这些东西有着些许的眷恋,对于那些一下子冲得太快的东西又表达了一种厌恶和敌视。
这就是卫慧笔下的倪可,不管你能不能接受,她已经在那里自由的歌唱了。她在传统贤妻良母的需求之上,又提出了事业和性爱的追求,卫慧也许在向男人们挑战:你们能接受这样的女性吗?能适应吗?
当然,谈《上海宝贝》不能不提性爱。这是《上海宝贝》成名的原因之一,也是有争议的最主要原因。 对于《上海宝贝》中描写的性爱,大家讨论最多的也许是她的真实性。这对于我来说是一个挑战,甚至对所有的评论者都是一个挑战。不可否认,《上海宝贝》里面的性体验超过了大多数人的经验。在这样的情况下讨论《上海宝贝》的真实性总是有着一种难言的尴尬,这种尴尬由于中国传统文化的影响变得更加明显。很多人既不愿意承认他的无知又无法肯定他在这方面的博学,最后的逃避当然就是顾而言其他,他们用一个时髦的话来代替这种尴尬和恶意:用身体写作。
老实地说,我认为《上海宝贝》里面的性爱是真实的,当然这是建立在我微薄的经验之上。不过,从“用身体写作”这个词看来, 似乎没有人否认《上海宝贝》的真实性,这实际上更增添了某些人对于《上海宝贝》的敌意。
那么我们是否可以停止解读了呢?在真实与否的一栏里,我们盖上了一个鲜红的印章然后开始诅咒是否就是我们的任务呢?
我决定再走远一点,我们可以跟传统做个比较。通过比较,我认为卫慧在性爱描写这一方面并不很前卫,甚至是很保守的。至少跟《金瓶梅》甚至金庸的小说来比,卫慧在性爱方面并不前卫。在对这个结论呲之以鼻之前,我希望大家审视一下我对于保守的解释。是的,卫慧在《上海宝贝》里很多地方提到了性和性爱, 但是我们发现,《上海宝贝》里女性的性爱始终处于被支配地位。相反在传统色情描写里,女性在性爱中往往是迎合的甚至掌握着支配地位。女性不但在性行为中丧失自尊,甚至利用阴谋和巧妙的算计来勾引男性。譬如在《天龙八部》中的康敏,她是性爱的魔兽,几乎所有的男人都臣服在她的肚皮上肚脐下,变的荒淫无耻,是非不分。 在这里,康敏是堕落的催化剂,是毒药,是鸦片,是罪恶的源泉。 在《上海宝贝》里,性只是一种欲望,和爱情紧密相连。没有感情的性,卫慧表达了蔑视和痛恨。譬如她对第一个爱人矮小男人的不满,她认为那个男人不是爱她而只是把她当做了性玩具。 我们甚至可以把《上海宝贝》中那些性爱理解成一种感情。譬如倪可临走前两人的疯狂,只是为了表达两人之间的眷恋。倪可在天天面前的某些性的诱惑只是为了帮助天天克服障碍。
倪可的偷情也只是为了做一个母亲的渴望和某些女性疾病的需要。我认为卫慧在这里是诚实的。一个健康的生活需要营养丰富的实物,一个有趣的工作,适当的锻炼和适当的性。没有性的生活导致了倪可痛经,她的需要性爱并不是为了一个险恶的阴谋。当然性爱也增强了感情。虽然倪可始终没有抛弃天天,在心底里认为自己是个坏女孩,欺骗了天天,但是在某些时候,作者又含蓄地表示了她对马克的爱,把马克当作了丈夫。譬如她吃马克老婆的醋,像一个妻子那样去拿马克的钱,把马克的结婚戒指偷来带在手上。 通过这些描写和暗示,我们完全可以看到作者强调感情在性爱中的重要;倪可爱马克,但是她没有因此去拆散马克的家庭,也没有要挟马可得到金钱。这些都说明卫慧在性爱方面的保守,她没有把性看的至高无上,为了追求性体验放弃自己的自尊和失业;也没有把性当作一种工具,没有阴谋,没有刻意追求偷情的惊险和刺激。也许对卫慧来说,性就是性。 卫慧说:女人的身体是一个精密的系统,它系统地记录了女人的性爱,在走路时,沉思冥想时,读书时,跟人交谈时,甚至更另一个男人做爱时,这种记忆就会突然冒出来。 如果这时真的话,我不得不说,用身体写作至少是诚实的,比音乐,比绘画,比慷慨激昂的演说,比温柔的甜言蜜语,比称兄道弟,比信,比电话,比耳闻,比目睹,比黑字白纸的历史更诚实可靠。
也许真的到了正视自己身体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