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罗

第一次认识老罗是在公司内部一次中型的研讨会。那时我进入这个世界顶尖的通讯公司不过两年,却已经在各部门建立了小小的知名度,正是踌躇满志,雄心勃勃的时候。硬件部门的高级经理ANDREW是个大腹便便的秃顶老头,见了我的面非常客气,说有个从HP过来的集成电路设计高手要给我介绍一下,于是我第一次见到了老罗。说实话,老罗给人的第一印象并不好,矮矮的个子,看上去40多岁的年纪,衣着有些过时,显得很老气。在我们这样的公司里,这个年龄段的中国人比较少见,我想可能是到了这个年龄,在国内都有些基础,出国一般也就是做个访问学者之类,不会到高科技公司从头打拼吧。

老罗很健谈,英语水平在他这个年纪的中国人里,应该是相当好的了。没有什么明显的口音,词汇虽然不是很丰富,但是都能很准确地表达意思。中国人一般由于语言上的劣势,在公众场合用词都尽量地简洁。可是老罗在PRESENTATION后回答提问的时候却总是东拉西扯、滔滔不绝,甚至到了本地人都有些嫌他罗嗦的地步。

由于工作上的协作关系,我和老罗很快就成了好朋友。由于他絮叨的作风,我很快就把他的背景了解了个底朝天。他的父亲是建国初部长级的老高干,他从小在中南海的红墙里长大,文革中父亲下狱,他和几个兄弟姐妹也就流落到各地。只上到高一的他被发配到东北,在农场里劳动了几年之后,又被派到山上做护林员,一呆就是好多个年头。常年累月的独处使他非常惧怕失去语言能力,于是每天逼着自己自言自语,对交流偏执的渴望使他在以后的岁月里养成了唠叨的毛病。护林员工资的绝大多数都折换成了百里之外小镇新华书店的书,在那些漫漫长夜里每一本书都被翻到字迹模糊不清。直到某一天林场的书记来看他,告诉他现在已经恢复了高考制度,那时闭塞的他估计已经是全中国最后几个知道这个消息的人了。老罗当晚欣喜若狂,无法入睡,他知道盼望了很久的机会终于来了。

经过一段时间准备,老罗信心十足地走上了考场,最后以高分被清华大学录取为恢复高考后的第一批77级学生,不能不说在当地引起了一个小小的轰动。老罗学的是物理,毕业后留校,后来又被选拔去了中科院。86年被首批公派到德国读博士,90年回国后开始从政,先是科研处处长,然后是计划处处长,在94年仕途形势一派大好并即将被提拔为中科院最年轻的厅局级干部的时候,对官场内的钩心斗角失去兴趣的老罗又率先下海,在体制内办起了公司。公司几起几落,终于成了气候,成了中科院人人瞩目的一块肥肉。经过几次并股和转制,一同创业的老罗之流被更狡猾,后台更硬的专业商人们挤出了公司的政治舞台。于是老罗退隐江湖,远走海外,在欧洲几个国家游历了几年之后,漂泊到了北美。

老罗讲述往事比评书还要精彩,往往能吸引不少观众。他谈到自己却轻描淡写,好像是在讲述别人的故事。后来我发现他的罗嗦也很有特色,看上去是天马行空,随意挥洒,实际上要表达的意思已经在顾左右而言他中表达出来了。和他讨论技术问题是一种享受,往往聊的时候觉得他只是在闲聊,回过头来想一想,该告诉你的都已经尽在其中了,关键的东西一点都没少。和他熟了以后,他也会经常给我一语点中要害,我想他的唠叨只是对外人一种掩藏锋芒的手法罢了。

和言谈中的絮叨截然相反,老罗在产品研发设计上主张的风格异常的简捷,强调化繁为简。在他主持项目的那段时间,我们的产品设计可能不是最优美的,但绝对是最有效可靠的。我有时向他抱怨有的工程师表达能力差,经常解释一个问题不得要点。老罗认为如果那个人没能用最简单的话把问题讲透,就说明他自己还没有真正搞懂,哪怕他认为自己已经懂了。很多年以后,我再回想起来觉得非常有道理。

老罗做PRESENTATION非常有一套,我曾向他求教秘诀。当时我给新员工讲以太网交换,总觉得讲得不够透。老罗问我一个小时的讲稿要准备几个小时,我说大概5个小时。老罗说翻个6倍,一个小时的讲稿要准备30个小时,首先研究怎样把以前一个小时的内容压缩到用10分钟讲出来,然后再为其他50分钟加上各种背景知识,趣闻轶事。我试验下来效果不凡,听众每次都觉得我的讲座时间太短,听过以后对技术的理解也更为深刻。

老罗对人热情,做事一贯从容,好像没有见他有着急的时候。和他合作了两个项目,历时两年多,和其他所有的项目一样,在项目开始的时候,每个人都信心饱满,充满活力,可是在项目的中后期,总会有很多日子充满了担心,沮丧,着急,好像所有的事情都不顺心,一片混乱。却不见老罗有过什么变化,每天都和项目开始的第一天一样。他有时候表现得更象一个老练的侦探,新问题对他来说,像只是为找到案件的谜底增加了一条新的线索。他不太说什么鼓舞人心的话,但在一起的每一个人往往都被他乐观的情绪感染。

有次老罗邀请我到他家吃饭,走的时候他硬要送本书给我,找了那本David Allen的“Getting Things Done",还在扉页上写了几句话。当时还有些感动,觉得老罗这个家伙挺够意思的。后来才发现不是那么回事,老罗爱买书,也爱送书,他的原则是”案头书要少,心中书要多“。买来的好书读得差不多了,一定想办法送给他认为应该也读读这本书的朋友,美其名曰”发挥最大价值“。所以他虽然爱买书,架子上的藏书还没有儿子多。

老罗工作成绩斐然,很快就升到了部门经理,算是华人中升职最快的。然后在2001年公司的大裁员中,又因为在管理层中根基最浅,率先”遇难“。在他失业的那段日子里去他家中看他,老罗颇为镇定乐观,也许在他一生的风风雨雨中,这算不了什么吧。老罗看到我很高兴,说最近闲在家中无事练书法,颇有心得,要送我一幅字。后来送了我一幅”余怀明德不以声色示人“。现在想来,大概是觉得当时的我年轻气盛、锋芒毕露,有意规劝吧。谈起家事,老罗说起儿子这么多年跟着自己东奔西跑,转了很多个学校,自觉很对不起儿子。不管自己下一步在哪里,在儿子上大学之前不想让他再转学了等等。一向刚强的他这时又显得颇为儿女情长了。

后来和老罗联系不多,过年发个电子贺卡什么的。听说他去了加州,在一家START UP做DIRECTOR。后来又听说他加盟了一家网络协议标准化组织。我深知在和他亦师亦友的两年多交往中获益良多,他送我的那幅字还挂在我的书房,那本书读了很多遍却还放在案头,他说的很多话现在还常常回味。有时遐想如果他命运中能够再顺利一些的话,可能就是一位风云人物了。但我知道荣辱不惊的他,不管在哪里,都会留下足印,都会是一道风采。祝老罗一路走好...

职业女人 发表评论于
喜欢你这两句。“但我知道荣辱不惊的他,不管在哪里,都会留下足印,都会是一道风采。
壹枝 发表评论于
好文,好人!!
素衣 发表评论于
写得好!跃然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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