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夏邊緣的漂移:誰是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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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殷代的羌人

華夏邊緣的漂移:誰是羌人

 

《华夏边缘》第八章

 

王明珂

 

 

「羌」這個字作為一種人群稱號,最早出現在商代甲骨文中。此後,中國先秦文獻裡關於「羌」或「氐羌」的記載很少,而且含意不明確。到了漢代,河湟地區土著(當時中國人稱他們為羌)曾與中國發生長期血腥的衝突。此時中國文獻中才對「羌」這個人群有深入而豐富的記載。五世紀史家范瞱所著的《後漢書·西羌傳》,主要記載後漢兩次荒亂時期的漢羌戰爭經過,並追溯羌人的來源至春秋戰國的戎、西周的姜姓族,以及其它先秦文獻中商周的羌、氐羌、撮狁等等。

 

根據《後漢書·西羌傳》、殷商甲骨文及其它先秦史料,歷史學者對於羌族的地理起源、遷徙、分佈有很深入的研究。這些研究都將商代到漢代的荒當作一個民族,他們由商代或更早開始,一波波的東遷融入華夏。留在西方的羌人又受到華夏的進逼節節西遷,部分形成漢代河湟地區以及西南地區的羌人。

 

在本章中,我從一個新的角度來看這個問題:在此,「羌」並不是代代住在中國西疆的某一「民族」,而是代代存在華夏心中的一種對西方異族的「概念」。這個概念表達著「西方那些不是我族的人」。因此,由商代到漢代隨著華夏的向西擴張,羌人的概念也向西推移。

 

一、殷代的羌人

 

在商代甲骨文中,羌字寫作 。由字形看來,它由「羊」、「人」兩個部分構成。甲骨學者大多將此字釋為「羌」(1)。在甲骨文中,商人稱一個地區(或一個國家)為羌方,稱那兒的人為羌。甲骨學者曾試圖考據羌方或羌人所在。由與羌有關的方國位置關係,陳夢家認為所有這些國家都在山西南部與河南。李學勤考據商王田獵區域地理,也認為羌方在山西南部或更西的地方。白川靜得到類似的結論,他認為羌在河南西部的平原與丘陵相交的地方。島邦男則認為羌與无方在陝西東北沿黃河的地方。雖然學者們的意見有些出入,但基本上他們都認為羌在殷的西方,地理位置大約在河南西部、山西南部與陝西東部(2)。由於甲骨文中的羌地理分佈廣,學者們也指出「羌」可能被商人用作西方非我族類的通稱(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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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雖然羅振玉曾將此字釋為「羊」,但孫抬讓、董作賓、商承祚、陳夢家與白川静等都認為這個字應作「羌」。羅振玉,《增訂殷虛書契考釋》(東方學會,1927:台北:藝文印書館,1969),27-28;李孝定,《甲骨文字集釋》(台北: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1965),冊十二,3737-52。

(2) 陳夢家,《殷虛卜辭綜述》(北京:科學出版社,281) :李學勤,《殷代地理簡論》(北京:科學出版社,1959),77-80:白川静,《羌族考》甲骨全文學論叢第九冊(自印,1958),45;島邦男,《殷虚卜辭研究》,溫天河、李壽林譯(台北:鼎文書局,1975),404、423。

(3) 李學勤,《殷代地理簡論》,80:顧頡剛,,118。

 

許多卜辭內容都說明,在商人眼中羌是相當有敵意的西方人群。卜辭中記錄商或其屬國與羌之間的戰爭。有時戰爭規模相當大;有一次,商王曾派遣五族的軍隊,另一回在戰場上用了一萬名戰士。另一些卜辭,則記載被俘的羌人在商人的祖先祭祀中如牛羊般被宰殺,成為宗教儀式中的犧牲。甲骨卜辭還顯示,有一些羌人戰俘成為商人的奴隸。顯然,在商人眼裡羌人不僅是敵人,也是可以被視為「非人」的異族(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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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Ming-ke Wang, The Ch'iang of Ancient China through the Han Dynasty: 102-3.

 

殷代的「羌」,應是商人對異族的稱號,而非某人群的自稱族號。理由是,首先,羌有時也寫做 ——形如一個被繩子繫頸的羌人。這是一個帶有污蠛意味的稱號,不應是某人群的自稱。其次,在周人克商之後「羌」在歷史文獻上消失了數百年:這也證明「羌」只是商人的異族概念與稱號。再者,共同的自稱族號是一個族群形成的標誌之一。如果我們相信甲骨學者所言,「羌」分佈在廣大的西方,那麼由當時人群的溝通與相應的社會結群發展程度看來,很難相信當時已存在一自稱「羌」的廣大族群。羌字由羊、人構成:很可能當時在商人之西有些人群,他們之所以被商人稱為羌(羊人),或因在他們的宗教信仰上羊有特殊重要性,或因他們像羊一樣的被用為祭祀中的犧牲。但最有可能的是,如前所言,新石器時代晚期以後農業邊緣地區人群普遍以養羊取代養豬,並減少農業活動,這個經濟生態上的變化讓以種植為生的人群印象深刻,因此以「羌」來稱這些牧羊人。總之,羌原來不是一群人的自稱:在漢代之後直到現代,只有接受漢人給與「羌人」之稱的人群,才自稱「羌」或「羌族」(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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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王明珂,,《歷史語言研究所集刊》65.4(1994) :1008-14、1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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