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 70 年代初,晋西南黄河临岸。 沙沟村的村民再熟悉不过的情景,郭老太又拎着拾柴的筐子出门了。只见她左胳膊挎着筐子,头上顶着一块因年代久远而成土色的手帕,上身穿着一件同样因年代久远而不土不黑宽大的侧襟长衫,一条似乎从来不洗同样土黑不分的粗布裤子在脚踝子处用黑色的不细不粗的带子紧紧扎住,两只小脚一步一步不紧不慢地沿着路边走着,时不时弯下腰来,把路边的残枝败叶,或前段时间收割庄稼时遗撒在路边已经风干了的玉米杆或棉树枝,折成一段一段,捡到筐子里。 记不清何年何月郭老太成了村上的异人。视之为异,自然是因为捡柴禾的缘故。郭老太 60 过 5 ,精瘦的身子显得个子略高,两只眼睛看上去永远是昏浊的,深深萎缩在周围粗细不一地布满皱纹的眼眶里,使人怀疑她能否看清东西。但她有特别之处,就是已经没有了牙齿的樱桃小嘴和红红的肉肉的鼓起的腮邦子,令我至今还印像深刻。想像她年轻时一定是出众的大美人,高挑的个子,瓜子脸,红红的樱桃嘴 ( 这从她漂亮的孙女身上可以看出 ) 。不知郭老太何时起没了老伴,或许从年轻时就守了寡。倒有一个老实忠厚,文文弱弱的儿子。一双孙儿,都在村里的学堂念书。 晋西南一带农村,家家都有火炕。这火炕不烧煤,只烧庄稼收割后的节杆或玉米棒芯等。那个年代,粮食产量不高,但庄稼节杆却是不缺,生产队在庄稼收割后就一家一户画堆分了。拾柴只是偶尔的补充,一般都是顺带的事情,比如田里干活归来的路上,或农闲季节。 郭老太拾柴却是专业的性质。除刮风下雨,数九寒天,基乎每日都要出来拾柴。郭老太拾柴也和别人不一样。她从不拿钩镰,这就意味着她不会钩树枝,砍树苗。这在那个年代简直算得上是模范社员了。郭老太拾柴也从不到村子的北边,因为那要穿过村的中央。碰到路上有马车过来,她会住立在路的旁边,静静地等马车过去,浑花的双眼望着 “ 得,得,得 ” 的马车,直至马车消失在视野外。 人们对郭老太每日拾柴无法真正理解。或许老太太冬天比别人更怕冷,所以要用更多的柴禾去烧那火炕?或许儿孙不孝,郭老太必须自谋生记?这后一种猜测让她 40 多岁的儿子在村人面前多少有些尴尬。学校念书的孙儿孙女也不愿意同学提拾柴的事。郭老太拾柴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渐渐人们就习以为常,见怪不怪了。郭老太也就在村人的心目中成为奇异之人。 一次偶然的机会让我对郭老太的怪异不仅希奇,更是目瞪口呆了。说来郭老太的孙子和我同班,关系还算不错。一日邀我到他家玩耍。他家属上中农家庭。门房,上房,东厢房,还有铺砖的院子。房子已经很旧,但可以想像 “ 合作社 ” 的时候一定是个颇富裕的家庭。我们在院子里滚铁圈,打尖牛,还玩很危险的自制火柴手枪。不经意间,我注意到一间厢房门开着,门口摊着一小堆柴禾。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我有意地朝房门口靠近,并把铁圈故意滚到了房门上。铁圈弹了一下,竟然改变方向冲到了房里。这样我就顺理成章地和同学站在了这间房里。眼前的景像让我发了呆。三面靠墙的地上一捆一落的柴禾高高堆起,几乎贴上房间顶棚,房内几无立足插脚之地。更为惊愕的是炕上也堆满了柴禾,只有靠炕边的一床棉被和一副枕头提醒我这是人住的地方。同学大概看出了我的惊讶,告诉我这是他奶奶的房间。还告诉我上房一间房里也堆满了奶奶捡的柴禾,还是好几年前的。奶奶现在准备把新捡的柴禾堆到他的房间里。 以后我再没有到同学的家里去,直到很久以后的某一天的晚上。 “ 铛铛铛,铛铛铛,铛铛铛。。。 ” 急促的,持续的钟声惊醒着正准备入睡的人们。显然是发生了什么重要的事情,不然不会在这个时候有人这么样地敲钟。片刻,便有人喊的声音, “ 救火了!救火了! ” 村人听到喊声,明白了火情,便你提水桶,他端脸盆涌出家门。原来是郭老太家起火了,起火的房子就是老太太那间堆满柴禾的居室。 由于发现及时,火很快就扑灭了。没有造成重大损失,郭老太竟也安然无恙。 以后就很少见郭老太再出来拾柴禾。 几年以后,我上了西省的大学。假期回村,听说老太太死了。 多年后的今天,村上的娃娃们已没人知道郭老太太的拾柴故事,甚至晓得自家村上这么一个奇异老太太的曾经存在。只有上了年纪的人还能约略谈起当年的风景。毕竟一个贫穷的拾柴老太太在村人的眼目中太属平庸,和今天家家小二楼,户户摩托车,人人小手机的“繁荣世代”格格不入。谁又愿意在灯红酒绿,“翠花上菜” 的氛围里谈起这尴尬的贫穷的拾柴故事呢? 可龟缩在英格兰小镇的我,周末闲遐清静之时,却记起了童年的拾柴老太太。我试图以不惑之年之心去理解当年郭老太酷爱捡柴的由缘。我想像郭老太太年轻时的富裕,美貌,和中年之后由于无数次社会巨变(土改,合作社,大跃进,农业学大寨) 遭遇的失夫,贫穷与丑陋。或许在她的睡梦里,那满屋的柴禾变成了她失去的昔日财宝,那满炕的玉米杆化作了曾和她朝夕相处的夫婿。。。 谨以此文,纪念那个艰难时代逝去的孤灵。 秋风楼 2007-1-5 于 LEEDS 家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