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教,敵得過術數迷信?


科舉時代,文人參與扶箕乩仙,蔚然成風。扶乩實不過是卜術的一種,而卜術又是各類方術之一類。方術本屬傳自遠古的諸方秘術,各師各法。編造博雜的成套法術,有專精的技巧,便成方技,上古王官中由方士掌管,故曾為「帝王之學」。漢代其學晻昧,輾轉民間。能取得有關技術知識為業的術士,代人安頓未來,趨吉避凶,其類概有五,即:山、醫、命、相、卜,各有側重,合稱五術。山術求仙,醫術保身,命術知人,相術觀物,卜術測事。一介書生人海浮沉,禍福不測,宗教信仰安身立命之路遙,貪想速獲指點迷津的讀書人,或覺這些方術更管用。

山術的山,一是指在生者之山人,斬邪治鬼,修煉登仙之道;二是指已死者之山墳,得水藏風,陰庇子孫之術。醫術的醫,包羅湯藥針灸,導引氣行靈脈,祛邪扶正。命術的命,取年月日時,四柱八字,測命之禍福壽夭。相術之相,一是觀風物的堪輿之術,相地相宅;二是觀人物的相人之術,相面相掌。卜術的卜,以時間方位立基,循五行生剋之理,測知乾坤萬象之事。五術是指方術之術的大類,總名又稱術數,言術之本質。術,是方法技術,數,是天干地支陰陽五行之計議,即規律的探討。故術數不僅為雜多的經驗之談,世代傳有靈驗妙用,同時也講一些數理規律,正所謂「其可通者存其理,不可通者姑存其說」,所以也非無切事近理的成份。民間社會,術數的常識口耳相傳,男女老少大多略知一二,有助識人我,知善惡。只是專門起來,易經八卦象數星宮,理深言妙,還待有文化的讀書人才能講得頭頭是道。儒子為科考,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讀聖賢書,不過有術數這玩藝兒擱在身邊,當沉悶起來,以為消遣,惶惑之時,引作慰藉。功利心重的文人寧信其有,毋信其無,頗涉入五術,最後連原最無理好說的扶乩卜術,也熱衷不已了。

術數本難登大雅之堂,但由于文人為它增添幾分華辭文采,正像刻章製壺的匠藝,凡經文人過手一摸,皆成雅玩,此對方術之深入民心,起到一定的推波助瀾作用。雖道君子務本,虛耗精力于術數似有點不務正業,但值多事之秋,好漢不吃眼前虧,勿立危墻之下,故謂「君子問災不問福」,想依傍一下法術,避細禍,儌小幸,似非為過。唯國运若寄託在這一幫心習離不開計利量害的書生,再多的靈異徵驗,都不足免鉅劫,拯大危!民國以後,接受現代高等教育的新士子,很多知識學問上講是科學,做人心態,仍是科舉。直到目下之莘莘學子,仍在擠高考競上好大學的獨木橋,能這般勤學人便讚好青年。可是書讀得再多,若果人生觀狹,心眼兒窄,只要碰上社會少有公義,人間缺乏真愛,暗底下仍欠一安宅,想找旁門捷徑作精神出路便就難免了。故見科學唯物無神論教育貫徹大半世紀,「從來沒有甚麼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要創造人類幸福,全靠我們自己」…的高歌聲響徹雲際,可是四個現代化列車開動以來,打從古老風水命相通書擇日,再到新潮喜八惡四的數字宜忌等等,反不脛而走,甚至由城市特區倒過來回流鄉鎮僻壤了。由港臺再到大陸,摩登術士常非同以往的江湖術士,不必開街檔擺地攤那麼寒畯。他們辦的是有限公司,掛著學院或研究中心的招牌。勘輿是環境學,醫術是生命工程,命理是信息科學,相術是臨床心理學,卜術是統計學。昔者五術各有考究,雖也見互通的地方,畢竟師承不同,學也各有專門。現在術數的古籍未必肯認真讀一兩部,便能山醫命相卜齊來,人要甚麼就給甚麼。山術簡化,常剩一個陰宅風水,變專撿山明水秀的環境學,循山環水抱,尋龍點穴,氣向穴中融,人傑家肥,盡都為豪門新貴服務。醫術推廣,順便傳鎖食療健康產品,不單養生延年,更保你青春常駐。命術相術卜術不分,天命、人相、事緣全歸我用,只圖迅速斷出你人生运勢,當官的升官,下海的發財。國家任何政策、思想、教育,若冠以「科學」二字,便成不可置疑的真理,早已定性了的「封建迷信」今同號稱「科學」,就也回朝大搖大擺登堂入室。君不見多少官當得大,財發得多,甚至叫專才學者的,私底下對吉凶宜忌,萬分在意?術士所謂的「世有興衰,道有久暫」,確像言中,真正「戰無不勝」的思想,似非正信宗教,亦非甚麼科學真理,而屬這些古老的「封建迷信」呢!

近代所謂的知識分子,與古時的士大夫,無論大家在教育生活工作理念各方面會有多少差別,終仍貌異神合。根本原因所在,士大夫文化基因無改。「士大夫」者,絕不同先秦命官之爵的「大夫士」。大夫士是大夫與士,乃王者之制下的真正權貴,位僅在公侯下,秩次祿爵略遜卿,大夫分上中下三等,上大夫相等卿。士大夫是士與大夫,為封建崩潰後能與功名著邊的王室家臣,最多是天子門生,甚至家臣也不入,只為候補家臣。考獲功名未出仕的是處士,也即士;有機會出仕的是官僚,也即大夫。所以士大夫者包括處士的士與進士的大夫,這兩種知識階層,無實權,但望貴。士進則為官僚,然由于伴君如伴虎,當官之道,唯求做官不求做事,不思有功但盼無過,只要光大門庭,鄉黨親族藉朝中有人,因靠近實權得到託庇,一人升官,雞犬咸寧。等到告老衣錦\還鄉,士退則為紳士,炫耀里巷,坐享眾人敬重。宦遊畢竟為浮生不得已之事,歸田承繼先業才最愜意。讀書之人仕進官途不過出奴,退處故鄉方為入主,因終天高皇帝遠。如能通文墨,知書識禮,加些功名作憑,曾科第為官固有面子,即使無緣入仕,只要仍得父兄餘蔭,不缺家聲名譽房宅田產,一樣有機會由士而紳。士無論是退休進士,或不進處士,一旦貴為紳士,便成了地方基層閉門權威,如再是長袖善舞,把握好戚誼相通脈絡,建立起官紳勾結網絡,亦公亦私,必會名利雙收。然士大夫居鄉為紳,如意算盤儘管打,但打出來能否響亮,人算常不如天算。因為你紳權即或拗得過官權,終仍難敵頂上的天命皇權!皇權的獨佔性,率土之濱莫非王土,不用說與文人賢士共治天下,就算他孤家寡人想與家人有福同享,也常不得,骨肉相殘,史不絕書。帝王無論心有多寬,但皇法之下,篡逆永遠是天下之大不韙,地方勢力的紳權,最好別惹起皇帝有人要來分權的疑心。手段硬的紳權還足與官權周旋,但皇權萬萬不得硬碰,柔道虛應湊合則可。除非他皇帝不察,一旦給感到地方上冒起自主意識,你就要乖乖就範,自治之權終須歸納他指掌間。如宋代鄉約制度,本紳權體現,地方自治,民權初聲。鄉約與同時期的保甲不一樣,保甲組織,十戶為甲十甲為保,是政府為彌補地方防禦力量不足,編戶口以避隱奸、弭盜賊\,練民兵以充雜役、保閭里,乃皇權伸延至基層的監控工具,雖屬地方自治組織,實為吏治,故紳士頂多掛名主事,因吃力不討好。鄉約則出于鄉人互約,自發勉善,其總綱四大條款:「德業相勸,過失相規,患難相恤,禮俗相交」。北宋地方自發推行之初,即遭宰相函告居鄉倡導的親兄弟放棄,或改成家儀學規,減少影響。所以這種超出家本位傳統的群眾自組运動,使熟諳官場規矩的馬上嗅出不是味道,因此政府初對鄉約冷淡,甚至有猜疑。明代肯支持此類民間知禮習義機構的,多為有心道德理想的縉紳世家、博學鴻儒,如理學大師王守仁當官任內即親訂鄉約努力推動,晚明地方政府紛相效尤。官方介入鄉約造勢之下,又流行起一種的鄉保約,鄉約保甲合一,以保甲既定的組織力,推舉鄉紳為約正,倡率士民。約正課定的任務為定期主持講約,誦讀典籍勵志村民外,並宣示政令導正,認真執行的,更奉明太祖《聖諭六言》為中心:「孝順父母,尊敬師長,和睦鄉里,教訓子孫,各安生理,毋作非為」,迄清聖祖再把六言增至十六訓。聖諭牌前,須置香案,約正升座講諭,約眾下跪聽諭,有時還要五拜三叩首。由于官紳合力實施,鄉約全國風行。直至解放前,偏僻鄉村仍見保留這種講聖諭習俗的。所以皇帝的宗教,與權力結合的真理認知,是最無遠弗屆而無孔不入!

鄉約初自發約法,睦鄰勸善,後成訓令刑法,究罪懲惡,本該守望相助,變相互為監視。士大夫不想御前做天子門生,下鄉也要做天子使徒,結果權力真理無遠弗屆!子曰:篤信好學,守死善道;危邦不入,亂邦不居,天下有道則見,無道則隱。夫子自道的士志于道,用之則行,捨之則藏,優哉游哉,乘桴浮于海,日在高漲的專制權力意識下成難圓之夢。儒生反制,嘗試拿天命、道統、祖法軟禁絕對之皇權,只屬一廂情願;或以得民者昌失民者亡勸誡,完全形同空談;或大臣集議,門下封駁,臺省諫事,制度多成虛設。歷史偶有例外,也不過緩和由上而下濫權于一時,無法開通由下而上的言路常軌,煥放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的人文精神,而落實民為邦本,申張主權在民。臣民顒顒望治,以國不可一日無君,善頌善祷天縱英明,除暴安良,化凶為吉,此才是帝王之學真髓:術數與權術合體。迷信,絕非單個知識問題,常涉心態。人若六神無主,誰也救不了,一天迷信龍王關帝貴人,改天迷信科學主義領袖,今天或明天又迷財迷色迷名迷權迷風迷水,便都不足為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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