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军在华北如何抗战——文强口述自传 第十九章 结识孙殿英
我未见孙殿英之前,戴笠就向我说起过孙殿英。
戴笠在执行蒋介石“搞垮冯玉祥的抗日同盟军”的密令时,同刘健群一道去天津租界与孙殿英见面,发现孙殿英所关心的事,不是抗日不抗日,而是找靠山。
回到北平后,戴笠撇开刘健群,另作去天津见孙的准备。
戴笠说:他找张学良将军写了一封亲笔介绍信,又找到孙殿英的好朋友,北方著名的政客张璧(张玉衡)和洪帮头子张树声,陪同他一起到天津。
戴笠在英租界利顺德饭店住下,摆出很大的派头,请孙殿英在饭店见面。
孙殿英知道戴笠是蒋介石身边的亲信,一见面倒头便拜,连连说:“上次相见,有眼不识泰山,实在罪过,我们同在江湖上闯荡,只要蒋委员长用得着我,我愿一辈子做马前卒,要我割下头来,保证不割下耳朵,今日难得见面,送两颗红宝石作纪念吧,这是乾隆皇帝御用的朝珠。”
戴笠当时收下,回南京后交给了蒋介石。
有一次,孙殿英向戴笠派在平汉路活动的张振武、徐静远两人表示,要面见戴笠,有要事相商。戴笠得到报告后知道孙殿英有求于他,觉得正是可利用的机会,就打电报请孙殿英到武汉见面。
孙殿英带了大批的礼物到汉口法租界戴笠的住处,吹嘘自己有万余条人枪,而且还可以召集旧部数万,或者抗日,或者打八路,凭他闯江湖的本领,总不会落到石友三(石汉章)的后面。
谈话之后,戴笠和孙殿英还拈香拜了把兄弟,孙殿英年长为兄,戴笠年少为弟。戴笠聘孙殿英为“中国人民动员委员会”的委员(“中国人民动员委员会”是戴笠、杜月笙、杨虎等搞起来的统一的帮会组织,名义上以杜月笙为主任委员,实际上归戴笠操纵)。更为重要的是,戴笠引见孙殿英见了蒋介石。
进入太行山,我第一次见孙殿英的那天上午,进了一个院子,只见孙殿英在院子里的影壁前,抬着头注视着影壁上悬挂的一把用红绸裹着的宝剑,左右两边站着几个穿长袍的彪形大汉,低着头听孙殿英讲话。
孙殿英的副官对我说:“孙大爷正在传道,请稍等候。他已经知道高参要来,一大早就要我们准备好了茶点水果。”副官的话还没有说完,孙殿英一眼看见了我,几步过来好像老朋友似地搀着我的胳膊,大声说:“高参老弟,昨晚就知道你要来,我一早就等着欢迎你。雨农是我的把兄弟,你来了就和雨农弟来了一样。”
孙殿英拉着我的手说个不停:“那次到武汉得雨农弟的保引,亲自见了委员长。委员长叫我坐,我不坐,一直叫了四五次,我才坐下半边屁股,表示这是见了皇帝,不敢正坐正视。
委员长向我说:‘你的情形戴科长向我说明了,你好好地为国出力,我已手令何部长扩编你的部队为一个暂编军的番号。’当我听到扩编为一个军的番号,立即站起来谢恩,又经过几次叫坐,我才坐下去问了一句:‘今后还有啥要指点的?’委员长瞪着眼睛把我从头到尾瞧了一遍,然后慢吞吞地说:‘老殿,你很能干,有作为,就是过去的历史不大清白,趁抗日救国之机,好好洗刷一番,以后不要胡来,有困难找我。’这一下,可让我出了一身冷汗,我立即站起来倒身便拜,我说:‘我过去没有找到亲爹亲娘,这次雨农引我找到了亲爹亲娘,走上了正道,从此我忠心不二,要我生就生,要我死就死,我早向雨农盟过誓……’,我的话还没有说完,委员长叫一个参谋把我扶起来,改变了刚才严肃的面容,笑着连声说了几声好好好。
第二天见了何部长,果然让我当了陆军暂编第五军军长,若不是雨农老弟拉我一把,我怎么能有今天啊。文高参,以后仰仗的地方很多,请进请进。”
走进一间大厅堂,孙殿英请我在一张大红漆桌旁坐下。我看见一张长条案的正中,摆着镜框镶着的蒋介石的大照片,照片左边放着蒋介石亲笔信的影印件,这封信是孙殿英手下的一个副师长靖任秋从重庆受训回部队时,蒋介石亲笔写给孙殿英的。
孙殿英指着蒋介石给他的亲笔信对我说:“一年前有人在洛阳告发我的副军长邢肇堂和副师长靖任秋是共产党,庞老总(当时庞炳勋是二十四集团军总司令,孙殿英归庞炳勋指挥)乘机找我的麻烦,说我养共产党想造反,我是一个老粗,哪里分得清他们是不是共产党,只好把靖任秋先抓起来再说,邢肇堂得到风声,带着副官和勤务兵跑掉了。庞老总非说是我把邢肇堂放跑了,三尺头上有神明,欺骗长官要遭雷劈的,我孙殿英一生不做这样狗屁倒灶的事情。可恨的是靖任秋,我让他到重庆受训,谁想他是共产党。这次高参老弟到山上来,好啊,如果发现我这里有不顺眼的人,该杀该剐,你说一句话,我照办,还望高参老弟见着庞老总,或者给重庆、洛阳去电时,为我美言。”
我呢,也就顺着说了几句如果山上有什么困难,愿意尽力等的恭维话。当晚,孙殿英摆开盛大宴席为我接风洗尘。
在孙殿英的房间里,挂着一把宝剑,用红绸子包着。我问:“这是个什么宝剑哪?”
“这是乾隆皇帝的宝剑。”
“噢?”我有些惊讶:“乾隆皇帝的宝剑?我看看可以吗?”
“哎呀,老弟,你不必看,我这个剑骗不了你,你们哪,又是孙中山先生,又是蒋介石先生,又是黄埔学生,又是军事委员会高参,来头大得很,骗不了的。我孙殿英是个老粗,我手下当兵的是老粗,当官的也是老粗,他们到我这里来,我让他,向宝剑磕头。”
我还追问:“这是乾隆皇帝的宝剑嘛?我看看,看看。”
“哎呀”,孙殿英说,“算了吧,乾隆的宝剑我能挂在这里吗?挂在这里还不让人家偷跑了?你不必看了,这是不值钱的一把剑。”
我问他:“我没有过黄河之前,中央汇来三笔款,是伪钞,都汇给你了,你收到没有?”
“收到了,收到了,我记的有账。”
我说:“我带来了一个会计科长,明天他来对账。今天就不多谈了。”
孙殿英找了一个地主的院子给我做办事处,第二天,他来看我,送了一瓶酒,一只羊,一些肉。我带的会计科长等着对账,我对孙殿英说:“把你的军需科长找来吧。”
他说:“我的事情不要他管,和我对账就行了。”
我问:“账本呢?”
孙殿英不在乎的样子:“有什么账本啊?我在墙上划些道道。”我一看,墙上很多道子,这是划的什么东西啊?
孙殿英说:“你们看不懂的,这是我做的记号。”会计科长和他对账,他对着墙上的记号说,一点都不错。我想这个人的脑子厉害啊。
不久,春节快到了。我建议孙殿英一起到庞炳勋总部,借拜年的机会联络一下,也许能消除隔阂。
孙殿英表示同意:“庞老总一向对我有看法,这次我们一道去拜个吉利年,也许他的心眼能改变一些吧。”孙殿英的手下与庞炳勋处通了电话,讲了前去拜年的意思,庞炳勋的参谋处长兼机要秘书刘泽圃来电话,表示非常欢迎,约定大年初二前往。孙殿英有点意料之外地说:“难得难得,庞老总一毛不拔,最怕客人去吃掉他的办公费。”
大年初二我们出发时,只见孙殿英带了一个卫士排,二十多匹骡马和大包小包的驮袋,我觉很奇怪。上路后,我才发现驮袋中装的都是大饼,每张大饼里还夹着一张钞票,孙殿英一路上是逢人就撒,副官还一边喊着:“这是孙大爷孙老殿给你们的。”
我惊讶:“山上是不是有这样的风俗?”
孙殿英大笑:“我孙老殿要抗日救国,不能不要老百姓,连年大旱,老百姓哪里还有大饼吃,老弟,老殿是苦出身,不能忘本。”
“我懂我懂。”后来,我才知道这些驮袋中有几大包是送给庞炳勋的礼物,其中还有孙殿英亲手制的海洛因鸦片烟的混合膏子。
到了庞炳勋的彭城镇总部,我和孙殿英住在招待所里。趁孙殿英不在的时候庞炳勋对我说:“孙麻子多变,是山上之患,并非山上之福,我指挥不了他,也制服不了他。孙麻子有奶便是娘,一肚子鬼谁也猜不透,前途如何就看委员长的福泽了。”
庞炳勋向我讲了一些情况,我发现孙殿英和庞炳勋都很嫉妒驻在陵川的刘进二十七军,庞炳勋说二十七军是中央军有爹有娘,控制了晋东南自古就有粮仓的太岳地区,不给我们两个杂牌子军放粮。如果日本人一扫荡,我们就会不攻自溃。
我和孙殿英在庞炳勋的招待所同住一屋,没有事的时候就东拉西扯。
一天,孙殿英的副官送来一叠公文,孙殿英自己不识字,当时秘书李国安(李国安是南京汪精卫的办事处处长,是前线大公报的一个记者。是个很坏的家伙)不在屋子里,孙殿英就让我给他念公文,他闭着眼睛听。
我一份一份念给孙殿英听,其中有一份是唐佑樾(蒋介石派在孙殿英身边的政治部主任)从洛阳来的电报,说他携带的大批礼物和现金,在洛阳和重庆分送给一些军政大员,后面附有这些军政大员的名单,我记得有在重庆的国民党元老张继、军令部部长徐永昌、参谋次长林蔚等等,在洛阳的有第一战区参谋长董英斌等等,唐佑樾在电报中请求加发现款数十万,“以相机择要分赠,等到将来大事有成,不愁没人出来说话”。
我感到这个被蒋介石派来的唐佑樾已经被孙殿英收买了,不知道“等到将来大事有成,不愁没人出来说话”是什么意思?我对孙殿英说电报上的字不太好认,要看一遍再念,我又将这封电报看了一遍,顺手翻到一叠公文的最下面,故意不念,在孙殿英要我喝口水吃点水果的时候,我趁机溜了出去。
初五,下起了大雪,山路很不好走,庞炳勋也再三挽留,于是我们又呆了下来。初七,孙殿英说:“明天就是下枪下炮,我也非回去不可。不瞒你说,初九是我一年中最重要的一天。”
“初九是一个什么了不起的日子啊?”
“老弟,我有一个‘庙会道’,几十年来闯江湖就靠它。每年初九这天,我要亲自传道,向徒弟们撒一手,要钱的有钱,要烟土的有烟土,要官的有官,要女人的有女人,有徒弟不远千里而来赶‘庙会道’,我不能叫他们失望。我孙老殿之所以垮不了,就是靠这些人捧台。”
我开玩笑:“老哥的‘庙道会’收不收我这个徒弟呀?今天晚上你就为我传道好不好?”
“老弟,甭胡扯了,我这一套只能骗骗老憨,还能骗上你嘛?骗不了读书人,得了吧,不要拿我开心。”
我们一直胡扯到深夜才睡。第二天一早,孙殿英先打道回府,我又在庞炳勋总部呆了四天才离开。
后来(1943年3月2日),我和孙殿英一起再到庞炳勋总部的时候,又是同住一炕。晚上孙殿英硬把我推醒,要聊天。我们两个人披衣坐在热炕上,孙殿英问:“老弟,你知道我一生最得意的是啥时候?”
我说:“听说你在西北军做过总指挥,还做过安徽省主席,在张汉卿指挥下当过长城抗战的英雄,现在你是新五军军长,是不是最得意的时候啦?”
孙殿英在鼻子里“哼”了一声:“你说的这些,算啥鸟?什么总指挥,什么省主席,几乎死在日本人手里,就说现在,不是雨农担着,还有什么鸟军长呢?告诉你,我孙老殿一生最得意的时候,是当年包运五省鸦片烟。那时打着我的旗号,华北五省无关不通,连外国人的洋码头,我都打通了。”
我有些好奇:“你是怎么打通五省关卡?”
“老弟,钱可通神哪。包运五省鸦片时,我撒人出去,摸清各个关卡的大小头目,先拣大头目送钱送土,再一层一层地,都送到了。羊毛出在羊身上,只要沿途送到了北京天津,一本万利,除了能把送出去的收回来,还能大捞上它一把。我们是不等人家开口,主动上门,烟土未到,钱先到,既打通了关卡,又交了朋友。他们都说孙老殿是江湖好汉,够朋友,其实没有钱,哪来的朋友!”
“你又是怎么打通洋码头的呢?”
“中国人要钱,外国人更要钱。中国人要小钱,外国人要大钱。有钱没有什么打不通的。”
我从孙殿英嘴里得知,上海租界的烟赌娼三大财源被青帮的头目黄金荣、杜月笙包干了,根本没有孙殿英插脚的地方。孙殿英终于通过天津租界一个帮会头目与黄金荣搭上了线,先是互赠名片,不久黄金荣汇来十万块钱,托孙殿英买烟土运往上海。孙殿英认为这是打通上海洋码头的机会,就把这十万块钱退还给黄金荣,自己掏钱给黄金荣买了十万元烟土,亲自押运到上海,亲自送上黄金荣的门。果然,孙殿英不但与黄金荣交上了朋友,他的烟土也在上海洋码头畅通无阻,就连他自制的 “殿英牌”海洛因也在上海销得不错。
那天晚上在炕头,孙殿英说得高兴,又对我说起他盗墓的事情。他说:“满清杀了我孙家祖宗三代,我要报仇。怎么报仇?我枪杆子没有几枝,只能蹦皇帝陵,革命革命,我是革死人的命。吴稚晖在北京报纸上写了几篇文章,说我盗墓,把风潮闹得很大。不管盗墓不盗墓,我是对得起祖宗的。”
孙殿英说乾隆皇帝的墓和慈禧太后的墓是用炸药炸开的,他说:“乾隆的墓修得堂皇极了,棺材里的尸体已经化了,只留下头发和辫子,陪葬的宝物很多,最宝贵的是颈项上的一串朝珠,有108颗,听说是代表十八罗汉,都是无价之宝。其中最大的两颗朱红的,我在天津与雨农见面时送给他作了见面礼。还有一把九龙宝剑,有九条金龙嵌在剑面上,剑柄上嵌了宝石。我托雨农代我赠给委员长或何部长,雨农怎么处理的,我没有再问。
慈禧太后的墓炸开后,墓堂不如乾隆的大,但陪葬的宝物要多得多,老佛爷从头到脚一身穿挂的都是宝石,量一量大概有五升之多。慈禧的枕头是一只翡翠西瓜,我托雨农赠给宋子文院长了。慈禧口中含的夜明珠,分开是两块,合拢是一个圆球,分开透明无光,合拢之后透出一道绿色的寒光,夜间在百步之间可以照见头发。听说这个宝贝可以使尸体不化,难怪老佛爷的棺材劈开后,老佛爷好像在睡觉一样,见了风之后,脸上才有些发黑。我把这颗夜明珠托雨农赠给蒋夫人。宋院长和蒋夫人得到宝物后,孔祥熙夫妇眼红了,我接到雨农的电告后,就选了两串朝鞋上的宝石送去,才算了事。那九龙剑,究竟是送给了委员长还是送给了何部长,我现在还不明白,高参老弟有顺便时代我打听,也不必当面问雨农,不然,显得我小气,拜托拜托。”
孙殿英又说:“老弟,你知道蒋委员长一生做的是哪两件大事呢?你们是委员长的贴心人物,应该比我知道得透。”他这样一说,我还真不知道怎么回答,只好看着他。
孙殿英看我发愣,很得意地大喊:“老殿把你难住了吧。”
“你还真把我问住了。”
他得意地说:“老弟,在我看来,蒋委员长做的两件大事,一是怎样把钱挣来,二是怎样把钱撒出去。钱挣来不易,撒出去更不易。我平日向徒弟们说三句话:‘骑马要骑得巧,耍人要耍得好,钱要撒得呱呱叫。有钱不会撒,不行!冯焕章、张汉卿,广西的李、白,广东的陈济棠,先先后后垮了台,不都是因为委员长的钱撒得好嘛?人家说孔、宋是财神,我看他们不过只是管管账,撒钱是有本事的。老弟,我这都是一辈子闯江湖得来的窍门呀,我这一生,被人耍过,也耍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