柞里子:玄武门之变 (7)

 

元吉骂过了,气犹未消,举起手中槊,喊一声“冲!”不是折回大门,冲出门去找李世民算账,而是拍马冲向前方的稻草人。稻草人?不错。元吉的面前是一条大约五百步长的跑道。一百步开外,跑道右侧立着一行稻草人,稻草人与稻草人间隔约摸十步。不是庄稼地里吓唬鸟儿的那种稻草人,是专为练习矛槊刺杀而绑扎的稻草人,基础坚固,浑身厚实,只有咽喉一处要害。所谓要害,其实是个机关,一经刺中,必定扯断颈部,令稻草人人头落地。这咽喉要害,正是骑手刺杀的目标。倘若骑手失手刺空,那当然只配成为别人饭后茶余的笑料。如果错过咽喉而误中稻草人身体其他部位,矛槊被稻草缠住,如何能于瞬间拔出?撒手慢了,必定人仰马翻,那狼狈,自不待言。撒手快的,虽免于跌倒,等于是被稻草人缴了械,剩下赤手空拳,能不认输?所以,千万别小瞧人家拿这些稻草人出气。没几下真功夫,出气不成,徒自取其辱。元吉有几下真功夫?嘿嘿!岂止是有几下而已!他自以为一槊在手,可以横行天下。这话固然幼稚,却并非胡乱吹牛。不信?那一日,元吉策马飞奔,举槊猛刺,沿途三十个稻草人,个个人头落地,无一幸免。见了这场面,能不信么?

李元吉冲到跑道的尽头,把马勒住,回首眺望,踌躇满志,想发一声大笑,吐尽方才的怨气,却忽然听到击掌喝彩的声音,吃了一惊,举目四望,这才发现远处将台之上立着一人,头戴纱帽,身着长袍,手捉一柄麈尾。虽然看不清那人的面貌,就凭那身打扮与站立的姿态,元吉知道那人不是别人,正是他的长兄建成。

“你什么时候来的?我怎么都没发觉?”

“一心不能二用。你方才专心致志于稻草人,怎么还能顾得上我!”

“下来同我玩一回?”

“你找世民玩还差不多,我一向不好此道,你又不是不知道。再说,你看我这身衣服,能玩么?”

建成这身衣服令元吉颇不以为然。整日打扮得文绉绉的,附会风雅,犯得上么?在元吉心中,将门之子,就得有纠纠武夫之风。他觉得建成过于文弱,不配为将门之子,尤其不配为将门之世子。世子是要袭爵接班的,像建成这模样,也配接班?真是天不我予呀!元吉这么感叹。什么意思?“元吉”就是“大吉”的意思,老天爷要是叫他元吉生为李氏的长子,为世子的,就是他元吉。如此这般,不就名副其实地万事大吉了么?这就是元吉感叹之意。这意思自然不便说出口,所以,他就什么也没说。

建成见元吉并不回话,转身退入将台上的门楼,缓缓步下门楼里的楼梯。等他摆弄着麈尾、慢条斯理地走出门洞、踏上草地的时候,校场里已经空空如也。夕阳西下,在草地上拖下一条长长的影子,不是别人的影子,是他自己的影子。李世民与侯君集早就走了,这他知道。他进来时正碰见他们两人出去。李世民冲他喊了声“大哥”,马不停蹄地走了。侯君集倒是把马勒住,在马背上对他毕恭毕敬地行请了个安。元吉呢?怎么也走了?也不想理我?建成有几分气愤,更多的却是不安。世民结交匪类,多为不法,能不惹祸?元吉好勇斗狠,槊不离手。槊,兵器也;兵器,凶器也。能不横死!这么想着,建成不禁摇头一叹。两个弟弟都这么不争气,幸亏自己是长子,否则,我李氏西凉昭武王一脉能不断送在自己这一辈身上?

李建成所谓的“昭武王”,指李渊的七世祖李暠,西凉的开国之君,死后谥号昭武。史称李暠好读书,境内文风独盛。由此可见,李建成的喜好儒雅,也许其来有自,未见得就是附会。心里一直怀着曾经割据一方的祖宗西凉王李暠,说明什么?说明他李建成并非没有野心。既有野心,怎么还视李世民的广交游为结交匪类?难道是虽有野心,却无野胆?也许如此。至少,李世民是这么看他。他自己呢?他自己当然并不这么看。他以为只有他才懂得应时而动,侍机而发的道理。

“机会是等来的,不是奔来的。强出头,往往适得其反。”有一回,他这么告诫弟弟世民。

“不错。机会是得等,可机会来时,也得把握得住。怎么才能把握得住?孔子曰:‘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奔,就是利其器。有利器在手,才能不失良机。像你这样整天无所事事,那叫守株待兔,不叫等待时机。”李世民反唇相讥,他从来就没有服过这个长他十岁的长兄。

“好,好。我不同你争。我无所事事?我倒要看看你能干出什么出息来!”

古人云:“道不同,不相为谋。”果不其然。兄弟二人从此不再说正事,见面时只打个招呼,说几句无关紧要的废话。虽然不再争论,却渐渐如同路人,不再有手足的情分。

 

李建成独自一人在校场徘徊片刻,觉得十分无聊,拍马回城。行到玄武门门口之时,不经意地抬头一望:斜阳残照,把城楼门匾上“玄武门”三个金字抹得一片鲜红。怎么宛如血染?李建成蓦然警觉:莫非是什么不祥之兆? 

 

九年后的那一日,李建成策马进入长安宫城的玄武门之后,猛然回想起这一日的这一警觉。可惜已经晚了,身后的城门已经关闭,历史的退路已经关闭。如果他的猛然回想发生在进入玄武门之前的一瞬间,玄武门之变会流产么?随后的历史会改写么?“今日的中国”,还会是今日的中国么?嘿嘿!难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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