柞里子:玄武门之变(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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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次日夜晚,无星无月,有云有风。段志玄斜靠在庆春坊夹道北口的墙根,凉风裹着湿气吹打在他那张黑黢黢的脸上,令段志玄觉得极其难耐。不过,他没伸手去擦脸,怕把脸上抹的油烟给擦掉了。把脸抹黑,不是想要掩盖左颊上的那块青斑,是要装扮成叫化子,所以,他不仅把脸抹黑了,身上的衣裳也褴褛不洁,手上还拿着一根但凡职业叫化子都少不了的打狗棍。不过,他那打狗棍可不一般,其实不是棍,是把利器,里面藏着机关,按下把手上的暗键,棍头就会冒出一把双刃尖刀来。也不是防狗用的,是打劫用的。黑夜里出来扮成叫化子打劫,本是段志玄的职业。以打劫为业,那不是强盗么?不错。段志玄正是史册所谓的“群盗”之一。当然,能够成为李世民“折节下士,推财养客”的对象,段志玄绝不是强盗群中的喽啰,而是庄子笔下所谓“盗亦有道”的大盗。他手下有一伙人,多至数百。晋阳周边还有几伙强人,虽然不是他的手下,为头的也都尊奉他为老大。

作为这么一个大盗,段志玄亲自上阵的时候本来不多,自从被李世民延为上客,更是金盆洗手,彻底不再干这种勾当了。不过,这倒不是因为段志玄从此而拿起了架子,只因李世民不允许。“咱都是干大事的,偷鸡摸狗这类小把戏,咱不屑于为。”每逢接纳一名新雨,无论那新雨原本是“大侠”还是“大盗”,李世民都不忘记在初次见面即将结束的时刻,交待这么一句。如果那新雨把这话当作耳旁风,对不起,李世民就会立即把那新雨当做一瓢脏水泼出门外,绝对不再与之往来。

那么,这一晚段志玄出来干什么?手痒了?想当一瓢脏水?非也。他是在奉命等人。奉李世民的命?不错。“那人不一定来。其实,不来最好。如果来了,就绝对不能留下活口。记住了?这事儿绝不能让任何人知道,所以非得你亲自出手不可。也绝对不能留下任何蛛丝马迹,让人怀疑到你头上。明白了?”李世民这么叮嘱段志玄。李世民叫人办事,一向干脆利落,这回怎么这么婆婆妈妈?紧张了?还是不够老练?段志玄在心中如此这般暗自揣摩过一番。既然是暗自,那揣摩的意思自然不曾呈现到脸上。他脸上的表情,是那一贯的冷若冰霜。沉着稳重是段志玄的招牌,他知道这招牌的重要性,绝不会因为一时大意而把这招牌给搞砸了。所以,听了李世民这婆婆妈妈般的叮嘱,他只是慎重而严肃地点了点头,令李世民极其满意。

 

段志玄斜靠在庆春坊夹道北口墙根等人的时候,裴寂迈出了玄武观的大门。怎么?这儿也有所玄武观?不错。玄武是道教的神明,当时道教盛行,五湖四海之内以玄武命名的道观,恰似满天星斗,多如过江之鲫。不过,与华山的那玄武观不同,晋阳这玄武观是仅供主持道士修炼、不对闲杂人等开放的所在。谁是闲杂人等?按理说,除去这道观的主持、道号“无名道人”的道士之外,谁都是,因为这道观里只住着无名道人一个人,连个看门的小厮都没有。所谓理应如此,往往就是说事实恰好并非如此。这无名道人俗姓王氏,单名晊,乃是段志玄的拜把兄弟。闭门修道原本只是个幌子?还是结识了段志玄之后才变成了幌子?史无记载,无从考核。总之,段志玄干那些“偷鸡摸狗”的勾当的时候,这玄武观其实就是段志玄坐地分赃的所在。夜里出入这玄武观的不仅有段志玄,也有段志玄的亲信。自从段志玄投在李世民手下,他就把这玄武观让给了李世民,成了李世民策划秘密活动的所在。

不消说,这时的无名道人,也已经成了李世民的门客。不过,他不是李世民的一般的门客,是个特殊的门客。除去段志玄,李世民的手下没有几个人知道他的存在;就是知道的,也不知道他的真实姓名,只知道他的道号,就连侯君集这样的亲信也不例外。为什么要这么神秘?李世民说:我眼下还没看出来怎么用他合适,所以先让他隐姓埋名、无所事事,将来说不定有大用。“将来”是什么时候?段志玄没问。因为他知道谁都说不好,包括李世民本人在内。“大用”又意味着什么呢?段志玄也没问,因为他明白那必然意味着机密。能否参与机密,不是靠打听。恰恰相反,靠的是不打听。这一点,段志玄清楚得很。

 

那一晚,当裴寂在高斌廉的陪同下来到玄武观时,心中不禁纳闷:哪儿不好说话,非挑这么个鬼地方?裴寂觉得那地方“鬼”,因为玄武观前的那条石板路格外背静,两人一路走来,只听见四只脚踏石板的声音。两人一路走来?难道没乘车?也没骑马?不错。为什么不乘车?裴寂問。乘车不是得有车夫么?多一个人,多一张嘴。对吧?高斌廉说。什么意思?裴寂想,不过他没问。他隐隐约约感觉到这次约会不比寻常,有什么秘密?这感觉、这猜测,令他感到兴奋。他不想因为问得太多而扫对方的兴。所谓扫对方的兴,其实也就是扫自己的兴。难道不是么?他本来还想问为什么不骑马的,这么一想,他就闭上了已经张开的嘴。

 

“万一裴寂问我为什么不能骑马,我该怎么说?”临去接裴寂之前,高斌廉、李世民、侯君集三人在一起作最后准备之时,高斌廉问。

“这问题还真不好答。”想了一想,李世民说。

“就说咱不想目标太大,惹人注意吧。”说这话的是侯君集。他知道这话并不高明,可他觉得他必须得给个建议。否则,还配称之为“智囊”?

“你不觉得这话太牵强么?”高斌廉反问。

“牵强就牵强吧,”一阵沉默过后,李世民说。“他总不会因为这话牵强就不来,对吧?再说,如果他坚持要骑马,你就让他骑。总之,无论如何,你得把他接来。”

“万一裴寂当真骑马来?段志玄一个人靠得住么?”高斌廉走后,侯君集问。

“没问题。”李世民说。

 

当真没问题?不错。李世民的确这么认为。不过,并不是因为相信段志玄万无一失,而是另有安排。另有安排?难道侯君集不知道?不错。不仅侯君集不知道,段志玄也不知道。早在段志玄行到庆春坊夹道北口墙根之前,长孙顺德与刘弘基就已经在夹道前方不远的柳树林里隐藏好了。同段志玄不一样,长孙顺德与刘弘基的身边各有一匹马,两人也没装什么叫化子,手上没拿什么打狗棍,穿的是军装,腰下挎着弓箭。

长孙顺德与刘弘季是什么人物?两人都是在逃的右勳卫,当时同在李府藏匿。左右亲卫、左右勳卫、左右翊卫,合称三卫,入选者大都为望族或高官子弟。据史册记载,长孙顺德之祖长孙澄,北周秦州刺史;父长孙恺,仕隋,位至开府。刘弘基之父刘昇,隋河州刺史。可见两人也都正符合这样的标准。为什么逃?居然又是不谋而合,都是为了逃避征高丽之役。不过,毕竟有一点不一样:长孙顺德的逃奔晋阳,出于计划,属于投亲靠友,因长孙顺德是长孙晟的族弟,而长孙晟恰是李世民的岳父。论辈份,长孙顺德是李世民的长辈,论年龄,则相差无几,二人早在长安就深相交结。而刘弘基的逃奔晋阳,则出于偶然,属于慌不择路。他与李世民既非远亲,亦非近邻,从未谋面,只是架不住有缘份,凑巧在晋阳相遇,凑巧一见如故。

那日午后,李世民在玄武观吩咐过段志玄之后回到府中,长孙顺德与刘弘基已经在书房等他。你们两人不是一直嚷嚷着要出去透透气么?今晚怎么样?李世民问。怎么?有事?刘弘基反问。李世民盯了刘弘基一眼,心想:这家伙还真鬼,他怎么就猜着是有事?不过,想到这儿,他不无得意地笑了。他不鬼,我要他干什么?可见我看人的眼力还不错嘛!你说呢?李世民不理睬刘弘基,扭头问长孙顺德。英雄所见略同。嘿嘿!长孙顺德打个哈哈,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这模样也令李世民满意。都跟刘弘基那么鬼,那还对付得过来?也得要几个像长孙顺德这样什么都不在乎,你吩咐什么他就干什么的主儿。好!那我就交待任务了,都给我听好了。李世民说,语气比同段志玄、侯君集、高斌廉等说话要不客气得多。不是小觑二人,是与二人的关系更加随便,更加自然,不用注意分寸就必然会恰到好处。因为什么?因为出身相同。同为高官子弟,故自有一种天然默契在。

“这事儿对谁也别透露,段志玄知道了会误以为我信不过他。千万别告诉侯君集,这人的嘴不紧。记住了?”交待过任务,李世民又特别慎重地叮嘱了这么一句。

“倘若用不着咱出面,那当然能瞒得下。万一用得着咱,还能瞒得过谁?”长孙顺德反问。

“咱就不能说咱是凑恰路过?”刘弘基笑。

“怎么那么巧?你把人家都当傻冒?”长孙顺德反唇相讥。

“傻不傻是人家的事儿,用不着咱操心。咱这么说,信不信由他。总比不打自招强吧?”

“没错。还是弘基鬼。”说这话的是李世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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