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婆其实已经不是我的婆婆了，但是每每想起她来，心里还是暖暖的。
婆婆是广东汕头人，据说出身大家。抗战的时候，全家被日军冲散，自己10多岁，漂流到福建长汀，靠给人作佣人糊口，而大部分家人下了南洋，从此失去联系多年，到70年代，才又联系上在南洋发达的家人，其间的坎坷，我不知道。婆婆后来嫁给了做事的陈家，我觉得是陈家的福气。
中国女人传统的温良恭谦让，在我妈身上看到良，而婆婆却是每样都身体力行。
初次见婆婆的时候，多少带着疑虑和偏见，觉得农村的婆婆，仗着儿子富贵了，一定会对媳妇左挑右挑，所以准备好一整套手段对付。没想到，第一次见面，婆婆就拉着我，笑眯眯地左看右看，柔柔地跟儿子说着我不懂的客家话。让我意外又惭愧，觉得自己太小人。事后老陈说婆婆说我是旺夫相。 我当时是哭笑不得，说了句：她的意思是我脸大。这话实在不善良。回想起来更是羞愧。
由于我的坚持，婚后基本没跟公婆相处，但同意他们一年来住上个把月。现在回想起来，不能理解自己为什么这么苛刻。
第一次来我们家住，公婆自然高兴——二儿子在城里总算有了家。我其实心里抵触，总想着“你妈与我，你帮谁”，脸色很难看。但是面子要过，晚饭还是我做。
这顿饭，婆婆的家教可见一斑。老老陈吃饭哗啦啦，而婆婆吃饭一点声音没有，安安静静地吃完饭，安安静静地等着，偶尔轻轻地跟儿子说上几句，声音也轻的几乎听不到。等大家都吃完，婆婆马上开始收拾碗筷，动作轻快，竟然没有碗筷碰撞的声音。吃完饭，婆婆抢着洗碗。我虽说坚决不洗碗，第一天就让婆婆洗，多少过意不去，便指使老陈。老陈却说：让她洗吧，她忙惯了。
我是属于爱炒菜，但不爱清理的所谓大厨级人物。老陈看不惯，经常拌嘴。我依然我行我素——大厨不干小工的事。由于老陈的维持，厨房不脏，但是要窗明几净是不可能的。一天我下班，照例准备晚餐，突然发现厨房分外明亮，所有的铝锅和锅盖都擦得锃亮，照见我的人影。灶台上多年的油腻无影无踪，油盐酱醋的瓶瓶罐罐也没有一点油花。我吃了一惊，想是老太太干的，但是这么一天，那么多锅碗瓢盆，擦得如此铮亮，不知她用了什么魔法。
晚饭将好的时候，老两口散步回来。老太太拉着老陈说着什么。我想一定在抱怨我这个媳妇那么不懂干净，想想事实胜过雄辩，我不争辩。没想到老太太说：你们一天这么忙，没时间收拾，我在家没事干，就清理一下厨房。你看我整得干净吗？我赶紧跟老陈说：跟你妈说她太厉害了，用了什么绝招，教我们一下。老太太说：无他，就是端个小凳子，坐着慢慢地擦。说得我无地自容。
从此，只要婆婆在，家里总是干干净净，不沾一丝灰尘，比我父母在的时候还干净。我每天的任务就是做个晚饭，其他家务事一律不用担心，包括洗衣，拖地和清扫洗手间，全是婆婆一人做。老陈当然也乐见其成，全然不管他妈是否劳累。老太太任劳任怨，要求不多，就是经常想念潮汕菜。她在福建山区吃不到海鲜，因此到了厦门，我每天都烧海味，犒劳婆婆，也让自己解馋。
老陈的脾气坏，经常无缘无故地发火，在父母面前也不例外。我则吃软不吃硬，因此经常争吵。
一日，老陈又在饭桌上发火，拍碗拍筷。我当然针尖对麦芒，寸土不让。老老陈，面无表情，依旧呼呼啦地吃饭，婆婆低着眉眼，就好像自己不存在。
第二天下班回来，老陈还没回， 老老陈在打瞌睡。婆婆拉着我到另个房间，用生硬的普通话轻声说：“我知道我儿子，脾气不好。你没错，他骂你，不要理他，不要顶他，顶他，他脾气更坏。就让他自己发火，自己气死。他爸爸年轻的时候也这样。时间长了，习惯了。”
我突然很同情婆婆，原来她就是这么过她的日子。好吃的，先让老公和儿子；家务事，毫无怨言地成年累月地做着；家里的男人无论儿子还是老公无缘无故地生气，不争辩，不顶嘴。估计这就是她的家教——随时随刻地温良恭谦让。
可惜，我虽然有个这样好的婆婆，但毕竟没有随时随刻温良恭谦让的家教，我不能做到他发火，我不理他，不争辩，也不顶嘴，加上其他因素，我们的争吵不断升级，发展到最后的冷战到最终婚姻的解体。
回头想想，对于上次婚姻的解体，我没有遗憾。两个好人，并不一定就能走在一起。但我遗憾的是不能再见到婆婆，一个传统的中国女人，操劳了一辈子，身体力行着温良恭谦让，对媳妇也不例外。
写到这，我仿佛又看到婆婆低着头，做着没完没了的家务活，偶然抬起头，看到的是她开心的无声笑脸。
在远方，我真心祝她身体健康，能经常吃到想念的家乡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