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防?人说天底下有两件事情谁都没办法,一是天要下雨,二是娘要嫁人。我看还有第三件,那就是弟要篡位。”
听见魏征叫他谨防李世民,李建成说出这么一番话来。说完了,哈哈一笑,笑得潇洒自如,好像真有什么事情值得庆幸似的。这笑令魏征不由得对他的新主子多看了两眼:真正想得开?还是故作镇定?可他没看出来,于是试探着问:“太子是想大事化小呢?还是想听其自然?”
李建成略微想了一想,这才开口。魏征以为他是要给出个答案了,却并没有,只是反问魏征:“大事化小会是个什么结果?听其自然又会是个什么结果?”
“听其自然嘛,好说,那就是把自己的命运交给他。”
“他”是谁?魏征没有点明,因为不点自明。不点自明还去点,那是点金成铁,不是点铁成金。聪明人只会点铁成金,不会反其道而行之。
“交给他?”李建成摇头,“应当说是交给命运吧?”
把自己的命运交给命运?这话好像哲理很深嘛。可魏征是个讲究实用的人,对哲理,尤其是玄妙的哲理不怎么感冒。于是,他就不怎么客气地反驳道:“成事固然在天,谋事还是在人吧?太子不谋,天就只能根据他的谋作出断决了。他的谋,能对太子有利?”
“那你就说说怎么大事化小吧。” 魏征这话似乎说服了李建成,他没再就命运的话题继续争论。
“所谓大事化小,就是要让他死了篡夺的心思。怎么才能让他死了篡夺的心思?首先,咱不能受人以柄。但凡于太子名誉不利的事情,绝对不能做。”
“嘿嘿,扪心自问,我还真没做过什么缺德的事儿。”李建成打断魏征的话。显然,他对自己的人品自信得很。
“太子为人方正,有目共睹。不过,慎重永远不会过头。没做过的事情,也得提防别人无中生有、造谣中伤。”
“无中生有、造谣中伤?”李建成反问,好像有点儿不敢置信。
“可不。他手下那几个狗头军师没一个是好东西,什么手段使不出来?”
魏征说这话的时候,情绪有点儿激动,因为这话勾起两年前的一段回忆。他随李密第一次入长安之时,曾经先后拜访过这几个狗头军事。当然,那时候这几个狗头军师还不是狗头军师,而是人物;不仅是人物,而且还是他希望藉以晋见李世民的门径。可恨房玄龄、杜如晦、侯君集、温大雅四人没有一个肯见他,都叫司阍挡驾了。把我魏征当作什么人?化缘的道士?至今回忆起来,仍令魏征血脉贲张、心跳加速。
“难道你听说了什么?”魏征的激动令李建成会错意,以为外面已经有了什么谣言,本来的泰然顿时化作遽然。
“那倒还没有。不过,听说 张婕妤、尹德妃常来太子这儿走动,这事儿可得绝对小心。”
“嗨,两妃都不过是为了庆、封两弟封王的事情,希望我能在皇上面前敲敲边鼓而已。”
李建成所谓说的“庆、封两弟”,分指张婕妤之子李元庆、尹德妃之子李元封。张婕妤、尹德妃固然是有求于太子,可也不无巴结太子之意。皇上老矣,谁知道还能活几日?往后母子的生活,不都得从太子手上討么?未雨绸缪,未可厚非。魏征这么想,于是,他说:“这话我绝对信。不过,如果有人造谣中伤,说些暧昧的话,皇上信不信,有谁说得准?所以,咱也得未雨绸缪。”
“怎么未雨绸缪?”
“以后每逢张、尹两妃来,太子都要让皇上知道。不过,千万别一本正经地禀告,一本正经地禀告,或者反而会令皇上疑心,或者让皇上觉得太子城府过深。无论是哪一种可能,都对太子不利。太子要不着痕迹,于闲谈之中,貌似不经意地把消息透漏出来。”
太子听了,哈哈一笑,说:“没想到你一个出家人,对这些家庭琐事还琢磨得真透!”
“寻常百姓人家的家事,我魏征不懂。不过,皇上、太子的家事嘛,其实是国事,自当别论。”
“此话怎讲?”
“皇家之事,大都见诸史册,只须留意阅读,不难知晓。”
“言之有理。其次呢?”
“其次嘛,太子得争取有所建树。听说攻克京师,太子功居第一。不过,那毕竟是几年前的事情了。后来几次硬仗,太子都不曾参与。比如,刘武周、宋金刚是他破走的。下东都、破郑灭夏,也全是他的功劳。下次再有机会,太子无论如何不能再让他抢了头功。”
还有下次的机会么?有。
魏征在京师禁城承乾殿同太子进行这番密谈的时候,远在山东清河郡漳南县荒郊野外的一幢茅舍里,也有一场机密正在进行中。参与那场机密的不止两个人,开始是六个人,后来成了五个人。不是有一个退出了,是有一个被杀了。被杀掉的那人叫刘雅,剩下的五个人分别是高雅贤、王小胡、范愿、董康买和曹湛。六人都是窦建德故将。刘雅为什么被杀?因为其余五人唯恐他泄露机密。
什么机密?那得从十天前李渊签发的一道征召令说起。除去刘雅,剩下的五人都在被征之列。征召这五人去京师有何贵干?命令上没有说。
“你们怎么看?”高雅贤问。
当时五人不谋而合,先后逃到漳南,在漳南县城南门外的一家小客栈里秘密相聚。
范愿说:“我看是凶多吉少。”
“可不。”王小胡接过话茬,“跟着王世充投降的单雄信、段達不都被砍了脑袋么!听说那单雄信还是李世勣的结拜兄弟,李世勣没少替他求情,不仅未曾免死,连个完尸都不肯赏一个。”
看看没人接话,王小胡又道:“咱夏王逮着淮安王、同安公主,待若上宾。他李渊逮着咱夏王,立即处斩。明显蔑视咱如粪土嘛!夏王待咱不薄,咱不替夏王报仇,黄泉之下还怎生与夏王相见?”
王小胡所说的淮安王是李渊的从弟,同安公主是李渊之妹,两人都在窦建德攻破黎阳时同魏征一起被俘。高、范、董、曹一个个都自诩为铁铮铮的汉子,经不起王小胡这般煽动。于是剩下来的问题就成了怎么动手?谁当头?
“还是先去个测个字吧?”王小胡建议。
五人面面相觑。其实,谁也不真信什么测字占卦,只是拿不定主意的时候,除去测字占卦,还能怎么办?总得需要一种精神安慰吧?还别小瞧这种安慰,有时候能决定一个人的生死,有时候甚至能决定一个时代的命运。客栈门外就有个测字摊位,既然都不真信,自然是犯不着舍近求远,找什么名家了。况且,就漳南这荒郊僻壤,上哪去找什么名家?
“客官每人各测一字?还是五人同测一字?”测字先生问,显然不是跑江湖的名家,居然主动替客人开辟一条省钱的路子。
“怎么测?”范愿问。
“这还用问么?”王小胡说,“咱问的是同一件事情,当然是同测一字啦!”
测字先生向各人瞟了一眼,没看见有人反对,双手抱起盛字签的竹筒,摇了三摇,抖出一枚竹签来,拿在手上递给众人一一看了,原来是个“汉”字。
“怎么讲?”高雅贤抬头问测字先生。
测字先生眉头一皱,略作思量,然后道:“汉家天子姓刘,刘是卯金刀,卯是……”
“嘿嘿!用不着再往下胡诌。老爷已经悟出了其中的奥妙。”王小胡听到这儿,不耐烦地打断测字先生的话,扔下十个铜板,挥挥手,叫高、范、董、曹四人都跟他一起走人。
“什么奥妙?”回到客栈,高雅贤抢先问。
“咱五人不约而同逃到漳南,难道不是冥冥之中的天意么?这‘汉’字,正好透露了天机。”王小胡说到这儿,把话顿住,端起几上茶杯,一饮而尽。放下茶杯,又要去斟第二杯。
高雅贤一把按住王小胡的手,道:“你就别卖关子了,什么天机?快说!”
“看你急的,连茶都不让我喝个痛快。汉家天子姓刘,咱们五人谁姓刘?谁都不姓刘。不过,刘雅不是在漳南隐居么?叫他出头,必定大吉!”
倘若刘雅肯出头,真的会大吉么?没法儿知道了,因为他不肯出头。
“我老了,只想当个地主了此一生。我劝你们也别再搅和,天下已定,再搅和,绝对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这叫什么话?”王小胡嗤之以鼻,“我们五个大老远找到你这儿,你好意思这么给我们晦气?”
“就是!真不像话”高雅贤从旁附和。
“的确不像话!”范愿摇头,发一声叹息。
“简直不像人话!嘿嘿!”这么说的是董买康。
曹湛呢?怎么不开口?四个人一齐扭头看曹湛。
“你们接着聊,我得去趟厕所。”曹湛丢下这么句话貌似不相干的话,走出门外。
还能有什么好聊的?没有。刘雅执意不肯,四人轮番破口大骂了一回。骂够了?等四人都无话可说了,刘雅阴阳怪气地反问一句,拂袖而出。不过,他只跨出了门槛就一个踉跄向前仆倒。不是因为跘了门槛,也不是因为突发心脏病,是因为有一把尖刀戳进了他的胸口。谁的刀?曹湛的刀。曹湛不是去厕所了么?没有。那只是个幌子,他其实一直就在门外,等着刘雅出来。一声不吭的曹湛,干起事情来居然比谁都利索,令王小胡等四人都吃了一惊。
这么说,那字测错了?
谁这么问?谁也没有这么问。不过,谁都在心中这么疑惑,只有曹湛例外。
“不是测错了字,是咱找错了人。”他说,一边扯下刘雅的衣袖,擦干刀上的血。“咱把汉东公刘黑闥给忘了?”
既有汉字,又姓刘氏,而且也在漳南乡下赋闲。怎么就把他给忘了?听了这话,四人异口同声喊一声“可不!”
刘黑闥是什么人物?简言之,是窦建德的穷哥儿们。刘黑闥与窦建德的关系有点儿类似单雄信与李世勣,只不过刘黑闥比单雄信还要穷,而窦建德却没有李世勣那么富。窦建德入伍的时候,刘黑闥上了瓦岗寨。翟让与李密好像都没怎么看上他。李密失败后,刘黑闥投奔王世充,在王世充手下也照旧不走红,至少,远不如单雄信走红。如果不是因为李世勣,刘黑闥说不定也会跟着王世充降唐。然后呢?会像单雄信一样被处斩么?也许不会,因为没人把他当个人物。也许会,如果他在瓦岗时得罪过秦叔宝、程咬金的话。
不过,假设并无意义,事实上刘黑闥因李世勣之故而事先投降了窦建德。因为李世勣而投降窦建德?不错。刘黑闥虽然与窦建德为总角之交,其投降窦建德,却是被李世勣俘获的结果。当时李世勣在窦建德麾下,阴谋倒戈归唐。你不立点儿汗马功劳,窦建德怎么信得过你?窦建德信不过你,你又怎生走得脱?李世勣同其长史郭孝恪商量如何反叛之时,郭孝恪这么说。怎么立功?当时刘黑闥镇守新乡,与李世勣为近邻。李世勣于是袭取新乡,掳获刘黑闥,献之于窦建德。窦建德大悦,署刘黑闥为将军、赐爵汉东公。以后事观之,李世勣这么轻易就拿下刘黑闥,极可能是刘黑闥本来有意降窦,趁便卖个乖。什么后事?后来李世勣被刘黑闥杀得落荒而逃,根本不是对手的后事。不过,既然是后事,权且按下不表。
与刘雅不同,刘黑闥见高、王、范、董、曹五人来奔,龙颜大悦。当下叫人牵过一头黄牛,道:“本想伴你躬耕于野,如今得叫你伴我逐鹿中原了。”
黄牛怎么跟他一起逐鹿中原?五人正诧异之际,但见刘黑闥手起掌落,一掌拍在牛脖子上,黄牛顿时瘫倒在地,断了气息。
“把黄牛宰了以享贵客!”刘黑闥吩咐把牛牵来的小厮。
原来如此!五人听了,大喜过望,自不在话下。
从此天下少了一番安宁,多了一番厮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