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楚年
多年前的事了.
一天,寶音寺的慧月法師來電話,說週末會有些人來吃飯,煩我買幾包餐巾紙送到廟裡去.
紙巾送到時,法師引我穿過玄關和佛堂,到了後面的客廳.她說進去給我倒杯茶.
"不用了."
法師沒理我,頭也不回的飄然走開.
我打開紙袋,把一包包白色紙巾往外拿.法師不知何時已出來,靜靜站在我旁邊.一襲金黃色的袈裟,裹在瘦小修直的身上.
"咦,全是白色的?"她頭微傾望著几上一堆紙巾說.
"對,不好嗎?"
"啊,很好.只是全白的有些單調,該多幾種顏色."
法師心中竟還有"色蘊"之執!我微微一驚.
"空即是色,色即是空".離開寺院,覺得我可能想的太多了.
"執"的是我.不是法師.
記得最清楚的,還是法師站在櫻花樹下那天.
那年,和法師同去大都會博物館,看完了藏傳佛教文物展後,信步走到中央公園.
那天的櫻景很美.法師往樹下一站時,景物竟添了一縷淒艷.
像機對準她的剎那,我不忍馬上按下快門,透過鏡頭竟多凝視了一刻.
若不是照像,法師平常不會寧然不動的站在花間供人看的.
"京都的櫻花才美."她說.
法師從台北來紐約前,曾在京都住過.京都園林櫻花的美是出名的,或許真的比紐約中央公園的美.那份美竟留存在她心中不散.
法師著重的是花景,我卻把她抽離出來了.看到的是她樹下超俗的身影.
對著樹下的法師,腦際浮現出甘肅麥積山石窟壁上的觀音.麥積山我從未去過,是從讀過的文字及照片上想到的.
肅穆古雅的觀音像很多,我怎會單單想到遠方荒涼的麥積山?或許是因為麥積山曾埋葬有西魏美麗的乙弗皇后悲劇煙魂吧.
"美"的背後,往往藏著深深的悲情.春華正盛的慧月法師,甫跨出大學門隨即跨進空門,是否也有份不得不伴著青燈古佛的難言之隱?
"能否相告,何事未想開,竟率爾別棄紅塵?"看完櫻花,在園中湖旁的茶座時我這麼問起.
"想開了才這麼做的,不這麼做才是未想開."她把看著湖水的臉猛的轉過來.說的好爽朗,好輕快.她上身微微前趨,俯下頭喝茶時瞟看了我一眼.似乎在問;難道不是嗎?
法師的眼睛好靈亮.亮得一如前面的湖水.
數年前.曾去聽一位禪師演講.台下屏聲靜氣.
禪師向台下數百善男善女說法.苦口婆心.斬金截鐵.
我竟對著他身上金色的袈裟神馳.那顏色和當年慧月師身上的一樣.
好多年了,不知她已漂落何方.
我想到禪宗六祖漂落的的故事.
六祖取得衣缽後,連夜逃出山門.廟中的惠明聞訊後亦連夜追趕,一直追到大庾嶺.六祖將衣缽放石上,自己卻隱身草叢.惠明怎麼也拿不起石上的袈裟,始呼喚:"行者行者,我為法來,不為衣來."
那天,自己是為法來,還是為衣來,竟自茫然起來.
我心飛天外,竟忘記台上大師說的什麼了.只記得什麼"拿得起,放得下",還有什麼"菩提本無樹"、"本來無一物"之類的幾句.
既然本無樹、無一物.又去"拿"什麼?"放"什麼?
散場後很想問問大師.只見大師從圍著他的眾生擠出.走出大門外,被數位衣著入時的善男女們護擁進車裡車很豪華.寶象莊嚴.我問禪之意,頓時為之讓渡.
年來,總想看看禪門要關的「楞嚴經」.也想找本六祖惠能逃離山門的「壇經」.
走進一家中文書店.架上一大排由一些負盛名的大師們寫的談禪的書.就是找不到我想看那兩本經.
"不立文字"的禪意,竟被大師們用文字"立"出.不知是忘了我佛如來真意,還是為方便眾生,打破如來一戒?
滿架的禪書,名目新巧,五顏六色.曾幾何時.大師們已放下身段.大有走下佛壇,和紅塵眾生一較高低的架勢.
當年慧月法師說對了,白色太單調,多點顏色好些.眾生喜歡顏色.眾生是佛.
我選了本封面和顏色都讓我喜歡的.
出了書店,已華燈初上.我不想即刻回家.在附近一家咖啡店裡坐定,打開手裡的書.
書是慧月法師寫的.封面玉影佇立.淡淡的笑一如往年.
我憶起多年前陪法師看藏傳佛時,記住的兩句西藏古老歌謠:
天地來之不易,就在此地來之;
尋找處處曲徑,永遠吉祥如意.
那晚,對著華麗的封面,心裡暗暗的道聲;好美的書,久違了!
封面的笑裡似在說:"不是久違,你從來就未離開過."
大師看透紅塵.我被紅塵看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