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可有可无的文字
我写过点文字,有时居然以为不错,还想给人看,惶惑之后终于在淡漠中忘怀,以至无意丢失,也不觉得可惜,绝没有象违反计划生育那样的体会。有人喜欢血写的文字,我看那是虚伪说法。对同胞而言,无论是血写的,和写血的文字都没用,即使把人头挂上红旗,也成了广西人的小菜一碟。许多挂名的作家擅长于摇尾乞怜,把臭不可闻的垃圾摆上纸面,奢谈于灵肉之间,耍鬼把戏似的高傲。自思、何必跟他们一般见识。
文字,总的说来不好驾驭。
而中国的文人从可怜的先辈,到惋惜的同辈,以至于倒霉的晚辈,哪一个亡命的捉书虫,不在精神镣铐和现实的铁窗之间徘徊。
因此,我们一代“文革”废品,谁又不曾以不学无术而沾沾自喜呢?人非草木,我偶尔也心血来潮,以为笔下生花,胡思乱想构成句子,便能自欺。然而时过境迁,又心灰意懒了。扪心自问,身为时代造就的弱智阶级,那有挖空心思的技巧,力有不逮,敢把智商当打药么。我以为行文造字,还是诙谐的好,人生本来就累,血腥的世界,哪有天安门前的阑珊舞蹈可观,游客的飘香和坦克的迹印都同样消失。真与假本来就不是靠人来辨别,事实一旦脍炙人口,已被篡改得千奇百怪,文字也是微不足道的雕虫小技。所以,我的兴趣陷为可有可无。
有:
就象驾驭虚浮飘渺的神舟,驰骋在灵魂乐园,熬煎于神曲地狱。既兴奋,又难受,也缠绵。文字之瘾,思绪万千于内外,呕心沥血在朝夕。投入其中,就得追踪纸背精灵,去刻画,去升华,去挑逗,细腻入微中涵盖广博粗狂,嘻笑怒骂时更见悲天悯人,既要烘云托月,又要触类旁通。待文章落成时也不典礼庆幸,心满意足后再咀嚼许久,所谓的功力火候,在自然中形成。一般说来,遣词造句要平常似秋水,含义藏锋深邃如渊鱼,字句宜短如梭标,为文要长似江河。语气顺畅,韵味曲折,格调低沉而意气高昂。从平静中见激风暴雨,于浅淡里识馨温隽美,力求雅俗共赏,老幼皆宜。当然,要使人爱不释手,朝思暮想,忘其所以的笔调,还得以终身之力,毕其功于一役,磨炼而已。有时,明知道这是瞎子点灯的干活,也其乐无穷。
无:
就算到此为止,也欲罢不能,才有拙笔留与诸君。
知我者百代知音;不知我者,痴人说梦哉!
第一章 那天早上
明白了原理与原因,其它一切由此可得明白。--亚里士多德
那个黎明的太阳来得早些,红太阳的触须才伸进风门,还来不及摸住谁的屁股,就听见喧哗声响,监狱长那长年累月无日不响的钥匙串撞击声,配合渐近的足步声,是囚犯的警报器。每当牢房岗亭的铁门“哗啦”揎动,这交响乐就能使犯人眼目圆睁,神情变异。几个光头脑袋伸到风门前轮流转动,巴掌大洞孔让双目盯去如演幻灯片。当牢门被打开的时候,黑暗也被挤到墙角。
1977年深秋是每间牢房犯人爆满的日子,在酷热而又臭气熏蒸的每间号房,早晚只供水一桶,除了饮用,剩的仅够洗碗。汗流夹背的犯人也无所谓,光溜溜相顾无言,毫无牵挂,方便而又自然,就象工友下班拥挤在集体浴室里。比较二战中那些被关押的犹太人,被剥光了送到瓦斯炉就完事,我们的运气好得多。每当挎枪值班的蓝衣枪兵(犯人的赐称)随兴悠然走来游去,会偶而把面孔贴近风门露没有额头和下巴的方脸,冷冷一盯便木然离开。要是隔壁女牢房如此打扮,倒便宜这些农村八路“额鼻象五岳”了。在那咫尺天涯的岁月,人的自尊从入狱那天起,就随铁窗的特别气味蒸发如斯。
这里是重庆北碚看守所,它建于上世纪中叶,那是地主、资本家、个体户在改朝换代之后,立即迅速失踪的杰作。没有进去蹲过的无法猜测,它与电影里的牢房截然不同,说是建来临时关押,有人却在里面蹲过十几个春秋。如果练不出像吉本在《罗马衰亡史》里描绘那“七个长睡人”的功夫,恐怕永远别想有机会出来问面包店。这两排相对约六七米之间的牢房,象两条长短的积木等距离倒成平面,一边连墙封闭,一边宽阔到延伸斜下的操场,短排牢房只有五间,侧面院坝有个特殊的小单间,那是关押特殊犯人,或者临时关闭受刑具者。长排有十一间,连接到岗亭,然后是内圈高墙。
像这样的正规牢房,简直不如北方农村人家的通铺,可能面积稍微大点,光线差点,气味怪点。这厚厚的土墙屋,高高的屋梁,蛛网牵连的旧瓦,一盏黑夜照死鬼似的长明灯,黄暗的光线贴上朽陋的灰墙,零乱补疤泥灰的深浅色调,弯曲交错的沿边线条粗细,像千奇百怪的狰狞面孔,时刻盯住犯人,那斑驳陆离的图案可令人想象通往地狱的路径。号房整个室内宽不到四米,长不及七米。对着单扇厚木门的里壁,人手莫及的铁窗,就是取掉所有的铁钎,越狱的肩膀也挤不出去。这扇单门正中有个仅仅可以伸出头颅的风门,正方形,盖上一个铁铰链,门中门了,关闭之后便整齐划一。门外是一米多宽的屋檐走廊,下一梯坎高度便是三合土地面,象一块农村里的简陋的打谷场,偏斜下倾如球场大小的面积,伸延边有个一米的高坎中间几部石梯,下面又是一块教室面积大小的地坝。这小坝中有个水池和浴室,后面是通到高墙外的粪池,供菜地所用。大块院坝是犯人放风或者偶尔开会训话时出来的阵地,边角靠牢房一块修整稍平的地面是犯人的饭钵扔放处。高墙内的长短两排牢房和上下大小两块地坝,以及头顶那片灰蒙蒙的天,就是我们被“看”被“守"”了几年的“临时”空间。当然,也有人会从这里被提出去让脑袋开花之后,将四肢五脏六腑七窍九孔等零件被摘取,就不再丢人现眼。
大抓捕(连同判决也许延至半年)之后的每天早上,监狱长按时进来开门放风,时而训话,他那阴森的目光盯着我们的神色,就像欧洲名画里的吃人怪物。谁进来,都首先识别了他早上的足步响和钥匙声以及河南腔的口音。“嗨!你们全部给我听着,凡是被点到名的出来,拿馒头去吃。”监狱长边说边站上短排号房的檐边,那是大家最集中目光的位置。看了看那女厨工,她正端进来的一筐馒头。监狱长的脸形略方,中矮身躯,如果没有制服,有点象菜农,他的背微现驼型,似乎没有颈项,据说是在战争年代做南下民工肩(人称南下干部)挑背磨练成。五十岁左右的面目和乜斜的目光带动皱纹,能给人以阴沉而严肃的威慑。当他心情好的时候,对犯人的口气也不失长者的和蔼。今天,他把“吃”字说得很重,手里那张纸页在飘动,嘴唇上花白短须摇动出一个个名子。 各牢饭的犯人已经聚集,被点到名的走门去,端回一个有馒头的饭钵和少许咸菜。
“哦!糟糕,今天是游街批斗,有好戏,嘿,嘿!” 无话不谈的老头龙缺耳惊叫一声,他六十几岁了,满脸皱纹,嘴唇下拽横扁,小小个子,单瘦得象一片叶子。他的生涯也是丰富多彩,极不走运的是在即将退休前因小小的赌钱被凑数抓捕。龙缺耳名声来历不虚,每有人问他,就把年青时候一次打架战绩公布一翻,在那生死关头,他一棒击中对方时,正好是刀锋劈头划下,斩去半截耳朵,从此被人赞誉,让他洋洋自得至今。龙老头在天府煤矿工作,自诉是和头头过不去的那类。他那小而又圆的眼珠,伴随摇晃的脑袋,经常默默自述:“老子干了一辈子,就为输点分分钱打牌,这么鸡毛事。狗日的...... 屁眼好黑... 。唉!这辈子完了。”说了不到片刻,看他才唉声叹气之后,就立即转为心情舒畅的与人争论,从激动到萎靡,而后又从萎靡到激动,好像是他坐牢的情绪天性。当我写到他的时候,可怜的龙老头去黄泉了好多年了。
我躺在炕板上,正望着那黑黝黝的屋顶,梁上的蜘蛛手脚颤抖,摇摇欲坠。听他这么说,我腾身起来,所有人都在张口结舌的注意听力,弄错了倒霉的活是吃不了兜着走的。“游街的就不吃稀饭?好呀!"”一个瘦猴人样正在整理他的衣服布袋,扭过半边身子问道。“傻瓜,一会儿你被打包,扔囚车上,还想找毛施(四川话指厕所)?”龙缺耳带着资深口气,说话间拉长了腔调:“各自找件厚衣服吧,绳索不是吃素哟。哼!那滋味我尝过。”“难道游街不需要全部犯人?”一个叫蔡家的小子问他,语气里充满了惊恐调儿。“嗨,你狗老子哈戳戳的(傻乎乎的),都出去,那不演员多于观众。”龙老头训他的口气倒很哲理呢。
顿时,牢房里安静了,一张张苍白的脸,先有几分悚然。囚犯总有“既来之则安之”的话语,叫做“反正是是菜板上的肉,横切竖切都任人宰割。”用监狱长的口吻,就是服从管教。不管怎么说,马上要吃东西了。眼下肠胃已经绞得比麻花还紧,神秘的味觉将唾沫怂恿在口舌间,在吞与不吞之间旋转。
我们牢房里接近三十名犯人中有一半人被点名,端回来的馒头没有拳头大,松软十分,一捏就象棉花那么萎缩。我赶忙塞进口里,才闻到点面粉味道就被口舌牙齿喉咙趁热抓去,犯人的肠胃真象磁力无边的宇宙黑洞,每到吃饭才觉开口就无影无踪,比较别人我又更胜一筹,那时我才过二十六岁,正在生命的旺年,仅那点食品真是杯水车薪。囚犯们惊惶中也尽快虎食狼吞,我无暇欣赏他人咀嚼,忙从布包里扯出一件长袖衣服。
游街示众,今天终于轮到自己,文革里的红卫兵押着黑五类,那些被串起来的无论老弱病残,或男女老少都挂上了黑牌,手里拿着破锣或面盆,有的头发剔了半边,有的衣服给涂上浆糊纸条,每敲一下锣,不得不哭丧的呼喊:“我是黑五类...,我是残渣余孽...,我反动透顶...,我自绝于人民...,我不得好死...,我死有余辜...。”造反派拿着鞭杆竹条,走走,挥挥,象打在麻袋上。我想今天毕竟冠冕堂皇的运动游街,不是为所欲为的群众组织,恐怕好些。
“去吧,变了泥鳅,还怕黄泥巴!”
“做反面教员了,嘻嘻!”
“日他先人,老子反他个逑!”
“你老兄胆子恐怕太大了,给枪兵听见,铐子绳索不是吃素的。”
犯人们七嘴八舌,有人忙慌中象清理垃圾似的乱扯衣服,监狱长又来打开了牢房叫喊。
我们缓缓出去,顺服的排站在牢房院坝中,整个监狱里顿时鸦雀无声,各间牢房的风门被枪兵一顺风的关闭完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