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梅花的诗词古来很多; 写得好的也很多; 至今还有很多人不怕重复地写; 我也写过。我怀疑许多一往情深地咏梅的人未必见过梅花,所以写来写去总凭那几条概念, 那几句套话。而梅花在诗词中确实比在生活中要常见得多。如今梅花已经被写俗了,轻易还是不要去写的好。
最为人熟知的咏梅诗句大概要算林逋的“疏影横斜水清浅, 暗香浮动月黄昏”了。从前我也很佩服, 后来渐渐有点不以为然。因为我觉得这诗句有点象摄影楼或公园里摆好姿势拍的照片, 太标准。“疏影横斜, 暗香浮动”是写梅花, “水清浅”和“ 月黄昏”则是摄影师的摆设或选择了。所以我还是更喜欢小学课本上的“墙角一枝梅,凌寒独自开。 遥知不是雪, 为有暗香来”。开者自开, 赏者自赏,何其亲切自然。
林和靖之后, 接着有了姜白石自度曲,以暗香、疏影为名的咏梅词。可见姜对林诗的倾倒。姜词阳春白雪,高雅精致, 但是并不动人。面对他的精工细作,我只是铁石心肠。诗词余事,不能太当回事,毕竟要以“我”为主,个性挥洒自如为好。词到了白石碧山手,变得很专业化。碰来碰去都是技巧。精雕细刻之后, 梅花如同玉美人,已剩下没有多少活气。
明代诗人高启写过不少咏梅诗。也有名句,如:“雪满山中高士卧, 月明林下美人来。”字面上不及梅花, 是写境界的。雪满山中一句,见梅花骨干高古。月明林下句,见风姿绰约。但是细想想,下雪天山中高卧的八成是懒惰成精的老道,而月明之夜在林下出没恐怕只有狐狸精了。岂不近于妖气? 所以, 年前阿夏作论诗绝句云:“雪满山中眠老道,月明林下出狐仙。 暗香浮动春愁重, 疏影横斜只自怜。” 便是故意捣蛋,杀杀风景。
王冕是画梅高手, 儒林外史有一段写他学画的文字, 非常高妙。他咏梅的诗句也清奇脱俗。如:“疏花个个团冰玉, 羌笛吹它不下来。”“个个团”三字见作者观察的细致,能教陈词俗句都羞死。想来他画梅时便是如此这般“个个团”上去的。又如:“不要人夸好颜色,只留清气满乾坤。”关山月曾经用作题画。也真是绝妙的题画诗, 补丹青之不足, 使人作画外思。读王冕的诗,比之白石, 碧山的咏梅词, 彼等直诗奴诗囚耳。
陆游的《卜算子。咏梅》感士之不遇,把梅花写得很凄惨。生时无人赏识,更经风雨。死去化为尘泥。虽然作者说:“只有香如故”, 其实, 倘若真的“零落成泥碾作尘”, 恐怕也只有同流合污了。但是写诗可以浪漫和执着,我们尊敬和理解作者的寄托。辛弃疾词风豪爽, 他写梅花道:“更无花态度, 全是雪精神。”如写评语, 概括得干净准确。诗词讲究直感, 但概括另有一功, 偶尔用之, 一样教人难忘。
毛泽东的咏梅词, 反陆游词意而用之。毛是个事业成功者, 他当然不喜陆游的满腹牢骚和孤芳自赏。一样拿梅花作文章,毛塑造的是革命家形像。词中最好的, 是:“已是悬崖百丈冰”一句推宕开去, 不直接写梅花, 写尽了梅花。“悬崖百丈冰”, 真是好景致, 好气魄。
我曾在一个下雪天和朋友去上海郊区的南翔古漪园。园中有梅花厅, 厅前梅花红白交杂。我写了首五律。第一次写梅花, 也是第一次认真的看到梅花。记得颌联初为:“未报风中信, 先开雪里花。”后嫌其平稳,想改作:“未报春消息, 先开雪里花。”但这样对仗不工。为此很是烦恼了一阵。尾联:“格调天然直, 何妨俏影斜。”从成语“人正不怕影歪”来,讨了一点小巧。所以还记得。
去年在网上凑热闹, 也曾写过一首《落梅》:“战罢三冬雪,春风将士归。纷纷齐卸甲,端的好男儿。”为求新意,用梅花比喻男儿形像,实在是走投无路之际的乱投。
咏梅,是诗词中永远永远的题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