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恋(6)
--友情提示:如有需要可将音乐关--
Serenade by Fanz Schubert, violin by Joshua Bell
第二天的早晨,我早早醒了。躺在床上,又一幕幕回忆着昨天的经历。听到有人开闭前门的声音,我惦着脚悄悄走到落地窗前,撩起窗帘,正看到晨雾里,仲山向海边走下去的背影。
我到浴室匆忙地洗了把脸,轻手轻脚地沿着那条小径走下去。正在低潮,露出大片的海滩,雾气腾腾。潮声之间,咸腥潮湿的空气里,远远传来仲山调弦的叮咚琴响。走近了我见到他持提琴坐在一块石头上,一点儿都不意外地对我说,“空气太潮,音都不准了。”
我什么没说,抱膝坐下。他开始拉琴。柔美的琴声在罩着雾的海面上荡漾。我盯着光洁如红玉的琴面上,那只修长的手在弦上游走,另一只持弓的手腕,和手臂,波纹般地摇动。涨潮了,海浪涌来,象是一阵强过一阵的悲伤把我淹没。属于我的一刻,这么美的一刻,将去而不再复来。
仲山拉完一曲,说,“你真的这么喜欢?我教你。”
我摇摇头。他又说,“我从小是被打着学的,现在真的喜欢了。可是,音乐太有限,等你长大就知道我在说什么。你脸色不好,是饿的吧?快去招待所食堂吃饭,还得收拾行李,赶火车。”
我默默地走回房间,又一头栽到床上。那天二姐气坏了,一边收拾一边乱叫:“你到底怎么啦,也不说话!带小孩儿就是烦人!讨厌!我还得给你收拾东西!”
上了火车上我抱着头说晕车,爬在小桌上不吃不喝。后来真的晕车呕吐。到家母亲见了,一定要试表测体温,竟然发着烧。
二姐抹着泪说,“谁会想到她生病,早上我还骂她!”父母让她赶紧去叫保健科的李阿姨。李阿姨来了,看后说我脱水,急需输液。
护校毕业的菲菲,被请来给我打针。我见到她姣好的桃面,心里腾起一把火,拒绝着:“不用你给我打针,让我去死!”
大人们七手八脚上来把我按住,“看她烧的,说胡话了!”
我动弹不得,肺都快气炸了,挣扎着喊:“你们才说胡话!让我死!死了才好!你们混蛋!王八蛋!滚!都给我滚!”
我用被子蒙着头,呜呜地哭到睡着了。不时有人来查脉搏体温,输液,我随便他们折腾。半睡半醒。糊涂的时候,我被隆隆作响的巨石追的无处可逃;明白的时候,我一个最强烈的希望,不是自己去死,而是菲菲去死,出门撞死,喝水呛死,吃饭噎死,穿衣闷死,最好是不声不响化为尘土消失了。她死了,仲山一定会属于我。忽然,我感到由衷的羞耻,没有菲菲,我也不会遇见他。片刻后,又有一阵悲哀袭来,菲菲不打桥牌,也未见得喜欢音乐,但我出场就没有机会!我从来没有被赋予过机会!世道真不公正!想起了《海的女儿》里的小人鱼,我一动不动,感觉着脸上泪的流淌和滴落。
那个黄昏,我从昏睡中醒来,神清气朗。外面是晚饭后的喧闹,屋里静无人声。
西窗的窗帘上,夕阳映出槐树槐叶随风摇曳的枝影。一缕橙红色的光,从窗帘没有遮全的角上溜了进来,照亮了床边的墙。我把手伸到光路中,墙上出现了一只手的投影。这束神秘的天外来光,经过了多少路途,到了这里,照在我手上,如同一个冥冥之中的启迪,我的路途又在哪里?天既生我,必有其途。然而我的路,只有自己去寻找。
我想起了班里的同学,高中最后一年了,明年七月就要考大学。他们假期里都干了些什么?是不是在复习功课?而我在虚度光阴。
第二天清晨,家人都上班去了。我梳洗了,推着自行车出门,去找我的同班同学。隔壁大嗓门的张姨,刚好买菜回来,我笑着问好。
“哟!小三儿!差点儿没认出来!”她一副吃惊的样子,“女大十八变!几天没见,长那么高了,看看这小脸儿身条儿,一眨眼儿的工夫,比你俩姐都俊了!”
我不好意思地说谢谢再见,心却感到如同一角锋利的冰茬滑过,急切希望自己好看,已经是昨天的事情。我跨上车子,任夏日早晨的清风迎面拂过,去找那属于我的世界。
从此我再没有听到仲山的琴声,再没见他的手在琴弦上舞动。偶尔和二姐的朋友相聚,大家还在一起说笑,如同昔日,只是我的秘密已经深藏心底。
再后来我离开家乡到外地上学,跟二姐的朋友们疏远了。听说仲山放弃了音乐而从了政,在省文化厅工作。他们结婚有了女儿。毕业了出国后,再没有见过他们。
近来听说仲山担任某文艺团体头目,常到国外走穴。就是去年的圣诞期间,我跟二姐打电话,她说,“你还记得仲山吧?他们团现在在美国巡回演出,你给他打个电话,看看到不到你那里去。给你他手机号码,他有国际漫游。”
我真的给他打了个电话。电话里的声音很陌生,说话的口气也很陌生,居然很官腔。他再不是我曾认识的提琴手,我也不再是他见过的中学生。聊了一会儿,说了再见,我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仲山,你是我当年的偶像。”
他大笑起来:“好汉不提当年勇啊!哈哈哈!” 他没有吃惊,有些当仁不让,好象早就知道。笑声里,有一点当年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