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八九风云(中)

我是一个孤独的流亡者,我以最质朴的笔记录我的一段过去,或许正如我的作品名一样,我将在孤独中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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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到这里,我无法再犹豫,答应出山,但是要求徐伟和那帮智囊全力相助。当夜,我与“幕僚”们相见,商讨了下一步的行动。我们在几个关键问题上达成共识,然后以我的个人名义起草了一份《关于当时局的紧急呼吁》:

 

同学们:

恶魔在狞笑,战士在流血。跪着做顺民,还是站着成烈士,我们面临最后的抉择。在这场斗争中,我们唯一拥有的是青春、热血和战斗,我们必将失去的是专制和枷锁,只要坚持到最后一刻,我们一定赢来民主的旗帜高高飘扬。潮已起、尘未落,在此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我以真诚和良知紧急呼吁:

1、立即建立全校统一的学运领导小组,协调、指挥全校的行动。

2、立即组织统一的进京请愿团,加强与首都高校的联系。

3、立即组织学生深入到工厂、车间宣传,使广大工人群众理解并支持学生的民主爱国运动,鼓动工人大罢工。

4、立即组织学生到电视台、报社抗议,坚决要求他们停止对学生民主爱国运动的歪曲报道。

5、呼吁同学生立即拿起手中的笔,以同学、亲友的名义写信给士兵和警察,劝他们认清方向,站稳立场,不要做任何对不起人们的事情。

呼吁人:胡亚明

19895 8

 

五点呼吁如一块巨石投入平静的湖心,在同学中间引起强烈的反响,同时也确立了我无可争辩的领袖地位。呼吁书贴出后,立即就有不少人找上门来献计献策,我的宿舍甚至比校长办公室还要忙碌。在哲学系张老师和外语第水老师的支持下,当天下午即成立了以我为首的“西北大学学运领导小组筹备委员会”,简称“筹委会”。筹委会下设宣传部、对外联络部、募捐部三个职能部门。我担任筹委会主任,徐伟任副主任兼宣传部长,原学生会体育部长连党敏任对外联络部长,王磊任募捐部长。为了表示郑重其事,我们还在学生食堂举行了一场简短的“就职仪式”,宣布了上述任命,同时公布了筹委会的近期工作计划。

1、通过自愿报名,宣传部将组织若干宣传小分队深入工厂、车间宣传,其余同学继续上街游行示威,以造声势。

2、对外联络部将加强与其他高校的联系,协调各校行动,并最终建立西安高校统一的最高领导机构。目前最紧迫的工作是组织人员进京声援北京高校的民主运动,指定专人负责与北京的联络工作。

3、募捐部组织专门人员募捐,用捐款购买宣传器材,建立自己的广播站。

4、组织专人全天候监听外电,随时将全国最新的斗争形势向大家公布。

筹委会的运作方式贯彻了我的一些关于民主的思想理念,比如摒弃了其他学生组织黑箱操作的方式,采取财务和决策公开的民主民主原则,每天将募捐所得张榜公布,重大决策在学校民主角先公开讨论。因此,虽然筹委会的大部分成员都来自原学生会,但是还是很快就被同学们接受了,成了学校唯一的学运领导机构。筹委会成立的第二天,也就是59日,我们组织了一次“百人自行车抗议团”,由同学们自愿报名参加,到陕西电视台。陕西日报社、西安晚报社、新华社陕西分社等新闻单位抗议他们对这场运动的不实和歪曲报道。陕西地方新闻单位的主要负责人亲自出面接待了我们,并承诺将以客观、公正的态度报道正在发生的这场运动。新华社陕西分社的负责人却与我们大玩迷魂阵,不但让我们等了很长时间,还只派了一名级别较低的官员冒名社长出来接见。分社的一名年轻记者暗地向我们透露负责接见的并不是社长后,被愚弄的同学们感到无比愤怒,极少数不太冷静的同学动手砸了分社的两块窗子的玻璃,还一齐冲进了社长办公室。分社的崔社长被迫在会议室接待我们的代表,接受了抗议书,并回答了大家的问题。在进会议室前,那位年轻记者又趁乱递给我十几张放大照片,是西安“四.二二惨案”的真实记录,十分珍贵。我对那位记者的正直和勇气十分钦佩,一度很仔细地保存着那些照片,而且还将它们运用到群众宣传中,收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可惜由于我个人命运的改变,这些照片的下落也不知所终了。陕西分社很快将这次抗议事件以内参形式上报中央,中央将此次抗议定性为打、砸、抢事件,我荣幸地被他们列上了黑名单。

以李鹏为首的强硬派对学生一昧打压,激化了双方的对立情绪,游行示威很快演变成绝食抗议。首都大学生511日进驻天安门广场绝食,西安学生也于次日进入新城广场绝食。学生同政府的对立进入白热化阶段,作为政府首脑和长辈的李鹏,非但不想办法平息学生的忿怒,反而继续回避与学生对话,后来不得不出来一次,还草草了事,毫无诚意。与此同时,他加速调兵遣将,准备对学生进行血腥镇压。

519日下午,新城广场上空乌云密布,一场暴风雨即将来临。

山雨欲来风满楼,

黑云压顶城欲摧。

望着漫天狂舞,压顶而来的沉沉黑云,一种不祥的预感笼罩在心头。

下午6点左右,各种流言从不同的途径传来,有消息说北京的学生已经停止绝食,改为静坐示威。当时各地高校唯北京马首是瞻,由于还没有得到北京方面的确切消息,广场上一时陷入混乱之中,大家不知道下一步该采取何种策略,有人甚至开始作撤退准备。造成这种混乱状况,一方面斗争刚开始,大家经验不足,更主要的是西安几十所高校没有一个统一的指挥系统,大家各自为政。我样筹委会成立时,我们曾承诺要推动各校的联合,建立统一的指挥,但是真正实行起来又是何等困难。各校的头面人物皆欲争夺联合战线的最高领导权,以梅林为首的交大学生更以西安学运的当然领袖自居,不愿看到指挥权落到他们一向看不起的西大手里。早已被官方宣布为“非法组织”,以冶院马洪良为首的“团结学生会”认为统一的领导机构早已存在,无须再重新建立。正是从这一系列争执中,我开始反省“民主”和“集权”各自的优劣之处。民主制能够解放人的思想,充分调动每个人的积极性;集权制却能提高效率,能最大限度地集中人力、物力,如希特勒德国能很快将国家开动起来为战争服务。目前的中国需要一种“强权民主”,也就是在强权政治家的领导下,以行政命令推销民主理念。这种想法看起来有点荒唐,但在这个没有民主传统的国家里,却是唯一可行的方法。其实我的这一思想同刘晓波的“殖民三百年”的主张如出一辙。

晚上7点,《新闻联播》报道了北京学生停止绝食的消息,不少人捶胸大哭,感到自己被出卖了。一度耀武扬威的“学生领袖”也成了没头的苍蝇,到处乱窜。正告时左右,各高校就建立统一的指挥部再度聚在一起磋商,但是仍同往常一样没有任何结果。广场上陷入混乱后,大伙作鸟兽散,再没有人顾得上去争什么“广场总指挥”、“学联主席”的虚衔了。被推为会议主持人的我,面对人去房空的会场,犹如一名可怜的弃妇,孤单、寂寞、凄凉,心中有种无法言说的酸楚。几分种前,我们这些人还是受人景仰的英雄,现在却通通成了自己的叛徒。人啊人,我们怎么对得起同学和市民对我们的信任啊!我永远忘不了几位中学生朋友那纯真的眼睛,每忆及这些,我就内疚不安。昨天下午。也就是518日下午,三位十四、五岁的女中学生来到西大绝食团,捐出她们全班同学筹集的42元钱。我同她们有段很感人的对话。

“大哥哥,这是我们全班同学的捐款,虽然不多,但是尽了我们最大的努力了。”一位脸圆圆的女孩说。

“谢谢你们,小妹妹,你们的心意我们领了,但是钱不能收。”不轻易动感情的我竟饱含泪水。

“你们正在做的事情虽然我们还不太理解,但是我们相信你们是爱国的,你不会阻止我们也爱国吧?”另一位女孩激动地说,她和她的同伴都哭了。

“不,小妹妹,爱里分大小。你们的心意我们收下,钱也收下,我代表广场上所有的同学谢谢你们。”我恭敬地向她们躹一躬。

今天,那些可爱的小姑娘也已长大成人,她们是否还记得当年的这一幕呢?当时,她们是多么纯真啊!说起爱国,姑娘们全都哭了。但是凰?鞘游???⑿鄣奈颐牵?娴哪敲春廖拊幽盥穑课颐谴耸贝丝痰木俣?皇呛鼙氨伞⒑芘橙趼穑肯氲秸饫铮?意筲蟮鼗氐轿鞔缶?惩诺淖〉亍?/span>

“怎么办?亚明。”急得团团转的几位活跃分子围住我,试图从我这里捞一根救急的稻草。

怎么办?面对目前的混乱局面,我也感到无能为力,但是我一惯以冷静、果断著称,我不能在同学们面前表现出丝毫的软弱和无能为力。

然后局势已经失去控制,有人开始擅自撤退。

晚上10点左右,省政府大楼上的高音喇叭广播了李鹏和杨尚昆的讲话。李鹏宣布在北京市部分的地区实行戒严,并调部队进京执行戒严任务。李鹏的讲话如在广场上空投掷了一枚原子弹,那强烈的热核反应窒息得人们死一般寂静,没有人相信听到的是真的。这段死寂持续了大约一分种,也可能只有30秒,但是我的感觉却很漫长,很漫长,仿佛经历了整整一个世纪。短暂的沉寂后,广场上突然悲声四起,伤心的哭泣,悲壮的哭泣,凄婉的哭泣,痛苦的哭泣,嘶声裂肺的哀嚎,缠绵悱恻的低鸣,各种各样的哭泣交织在一起,这是我有生以来见过的最哀伤的场面,如果说“泪如泉涌,汇成江河”也一点不夸张。但是没有人能够改变失败的颓丧。昨天,绝食的学生们还以为正在为一项伟大而正义的事业斗争,转眼间却变成了对抗政府的动乱分子;几分钟以前,他们还自认为是一群民主斗士,一瞬间却变成了受人蛊惑的盲从之徒。没有人能接受这种巨大的反差,每个人都在心里呐喊:天啊!这世界真理何在?正义何在?对于大多数学生来说,他们无法理解这些,也不准备理解,只是被骤然发生的事情弄得不知所措。局势变得彻底失控了,半个小时前还豪情万丈,准备为真理献身的绝食学生,如战败的溃兵纷纷撤回各自的学校,几十上百个防雨篷顷刻间折得只剩下一堆堆垃圾。

“亚明,大家都撤离广场了,你快拿个主意吧!”各校开始大逃亡时,我校学生虽然也有不少人已经按捺不住,准备撤离,但是大部分人还在观望。而以连党敏等为首的十几名同学更是情绪非常激动,坚决不撤,在这种情况下也没有人敢表态撤离,大家都在嘴里喊叫着誓死不退。当时的情况真的是非常奇妙,每个人心里都知道我们最好的选择就是撤回学校,但是就是没有敢站出来带这个头。这正如前苏联时期共产党开会时,如果演讲者引用了斯大林的讲话,与会者就要拼命鼓掌。为了表现自己的忠诚,每个人都拼命让自己的掌声更激烈,也更持久。但是这种情况又不可能永远持续下去,但是却没有人敢第一个停下来,否则就会成为动摇分子。我们当时所处的情况就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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