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小佳嫁人(下) (图)

我是一个孤独的流亡者,我以最质朴的笔记录我的一段过去,或许正如我的作品名一样,我将在孤独中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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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决心将小佳彻底忘记。马哥说得不错,世上的好女孩并不是只有李小佳一个人,我为什么要对她念念不忘,只在这棵树上吊死呢?至少米兰就是个很不错的女孩,没有小佳的日子,我还可以思念米兰嘛!

其实米兰只是我梦中的女孩,我甚至不知道世上是否有这么一位好姑娘。但是奇怪的是,她总是不断出现在我的梦里,甚至随着岁月的推移,梦中的米兰也在不断长大,仿佛她就在生活中的某个地方一直伴随着我一样。



第一次梦见米兰,她还是个十五、六岁的小女孩。初陷囹圄,我的心情十分沮丧,曾经几度试图自杀。刚关进看守所时,因被牢头狱霸欺侮,我用非常手段报复对方,被管家痛打50大板,还被强制戴上背铐。双手被反铐在背后,时间稍长,只感到整条胳膊都又麻又酸。白天还好受一点,晚上半卧在铺上,根本就睡不着,脑子里不免就会胡思乱想。我不知道这样的生活何时是个尽头,与其这样痛苦地活着,还不如死了算了。一想到死,脑子里的念头越来越强烈,但是我当时的情况,甚至连自杀都不可能。

“你真的想解脱吗?”我刚想到自杀,突然耳边响起一个甜美、温柔的声音,仿佛有一种巨大的魔力吸引着我。

“是啊!”

“那你跟我来!”我不由自主站起来,突然发现身上的铐子已自动解除,我大喜,跟着那个声音向一扇半圆的门走去。

“亚明,千万别进去!”当我快进入那扇门时,突然从天宇间传来一个很焦急的声音,阻止我进入那扇门。与此同时,一片金光出现在我的眼前,从金光中飘然降落一位十五、六岁的少女。



我随少女来到一个金色的海滩,我悠闲地躺在沙滩上,聆听大海撞击海岸的声音。少女将温热的海沙一捧捧堆到我身上。

“小妹妹,你是谁呀?”我懒洋洋地问。

“我是米兰啊!”少女嗔我一眼,仿佛怪我不该将她的名字忘记。

“米兰?”我搜肠刮肚地想了半天,却怎么也想不起何时认识这么一位美若天仙的小妹妹。

“大哥哥,答应我,不要受那个声音的诱惑,也不要走进那扇门里,好么?”米兰一边为我梳理乱糟糟的头发,一边用期待的目光看着我。



“嗯!”我凝重地点点头。

“大哥哥,好好保重,我走了。”米兰飘然而起,她的身体如阳光下的影子,越来越淡,声音也越来越低。

“米兰,你不要走!”我一跃而起,却发现自己仍躺在冰冷的囚室里。米兰、沙滩、大海,只是一场美丽的梦。

但是我再也无法忘却梦中的米兰,她那美丽的倩影总也挥不去。米兰一定是上帝派来的天使,她就生活在某个不知名的地方。

我依然过着狗一般的囚徒生活,虽然日子越来越难捱,但我的内心深处却拥有一缕明媚的阳光,无论生活多么险恶,我都会坚强面对的。



冬去春来,墙上的日历已换了两本,梦中的一方幻影非但没有消逝,反面在我的记忆里愈刻愈深。1992年春未的某个阴雨之夜,铁窗外传来几缕若隐若现的《婚礼进行曲》的音符,搅得我心神不宁。朦胧中,我独倚在耶稣基督受难的十字架下,望着相爱多年的小佳随他人走到红地毯的另一端,酸楚的泪水早已爬满双腮。眼前的一切令人心碎,不忍目睹。突然,一双温暖、纤细的小手蒙住了我的眼睛。

“是你!米兰。”我不加思索,脱口叫了出来。我不清楚自己是否一直在等待梦中的小妹妹再度来到我的身旁。

她松开双手,小鸟般依在我身边。几年不见,米兰长高了,也更加漂亮了。

“大哥哥,你哭了!小佳姐姐结婚,你该高兴啊!“

“嗯!我高兴。她终于有了自己的家,我当然高兴。”我努力想装出一副笑脸,但不争气的泪水却一个劲地往外涌。



“可怜的亚明!”米兰为我擦去脸上的泪珠,自己却忍不住哭了。

“米兰,你从哪里来?”我握着她的小手,害怕她如小鸟一样飞走了。

“不告诉你。”她调皮地挣脱我,一转身又不见了。

醒来,泪水已湿了大半个枕头。小佳结婚了,米兰,她是上帝派来安慰我的天使。如果我能留住她那飘来飘去的身影,梦中的我不会再哭泣,我将微笑着参加小佳的婚礼,并衷心为她祝福。

但是米兰的身影留不住,小佳却夜夜与我梦中相逢。真是挥不走抹不去,正如我在一首诗里写的一样:“说过不见你/说过忘记你/是谁偷了我的记忆/今天又想你”。三千六百五十个梦里,我说不清,道 不明,留下她的影,她的情。小佳啊小佳,既然你已经选择结婚,就不要再拔弄我那颗脆弱的心。



尽管小佳名花有主,已作人妇,我仍然刻骨铭心地爱着她。但是我恪守自己的承诺,一直没有给她写信。我不想给她的婚姻投下一道阴影,爱她,就要让她幸福。19943月,杨联星刑满出狱,行前问我想不想给小佳带点东西。我考虑半天,终于决定将几年来为她写的数十首诗辑录一起,让杨联星转让给她,以此作为我们爱情的见证。在那本题为《哭泣的心》的小册子的序言里,我这样写道:

真正的爱情,都没有最后的结果。

我无意找回失落的过去,我们已不再年轻,也不在自由(你走进了婚姻的囚牢,我走进了法律的监狱),但那逝去的岁月,无论是幸福还是痛苦,也无论是欢笑还是哭泣,我不会忘记,你也无法从心的记忆上抹去。

不知道你是否还爱读诗。当我还很年轻的时候,凭着少年人的真诚和热情,写了几首小诗。因为那些诗,我认识了你一位从梦中飘来的女孩。几年来,我一直想为你写点什么,只为你,不要第二个读者。我不是最好的诗人,我所处的环境也不允许我记下心路历程的全部感受,但是留下的点点滴滴,都是真,皆是情。如果给我一把火,我会点燃整个世界。

也许有很多人惊叹你的美丽和温柔,也有不少人追求过你。我爱你,不是因为你美丽,也不是因为你温柔,即使你成了八十岁的老妪,我对你的爱,仍然不会褪色。今生今世,我的心将永远为你而跳。



让我的生命随风而逝,让我的灵魂永远伴随你。阿门!

 

小佳结婚两年之际,我仍将如此柔情蜜意的东西送给她,说明我的潜意识里,还希望她重新回到我的身边来。当初,我们就是通过诗相识相爱的,现在,我企图通过诗,唤起她的爱。我自认我的诗仍能打动她的心弦。记得热恋中的小佳曾写过一篇《认识亚明真好》的散文,真实记录了我们相识相爱的过程。

 

亚明是个让人见一面,就难以忘记的男孩。



那年春天,曾经拔动我心弦的男孩,挽着一位陌生的女孩的手臂,潇洒地走出我委屈的视野。望着一双越来越淡的身影,我只想哭,但干枯的眼里却没有一滴泪水。我象幽灵一样,漫无目的地在大街上荡来荡去。我伫立在橱窗前,凝视着橱窗里那位神情凄丽的女孩发呆。

“你是谁?”我问。

“我是李小佳。”她答。

“你是李小佳?那么我是谁?”

“你也是李小佳呀!”



“哦!我们同名同姓。女孩,你的模样那么俏丽,却为什么显得那么可怜?”

“我失恋了!”

“你也失恋了?”

“你失恋了,我当然也失恋了!”

很好!就让我们携手同行,将心中的痛苦抛到脑后。我邀她同行,当我走过那面橱窗,却仍留下孤孤单单的我。没有人愿伴失恋的我到处游荡,就连橱窗里的影子也不愿与我同行。



一天,朋友送我一本诗集,说是一位失恋的男孩写的,很美,劝我看看,说不定可以走出心中的阴影。我对新诗不是很喜欢,只是不想拂了朋友的好意,收下后,随手扔到床头。

“小佳,那本诗集看过了吗?”几天以后,朋友再次问起那本诗集的事。

我摇摇头。

“看你失魂落魄的样子,好象全世界的人都欠你的。我让你读那本诗集,就是想让你学会解脱嘛!”朋友埋怨我。

晚上躺在床上,翻来复去睡不着,想起朋友的话,抓过床头那本薄薄的小册子,书名倒是十分浪漫,什么《罗漫蒂克之死》。随手翻开,是一首《告别》:



相识总是很甜蜜

告别我也好潇洒

挥一挥手

留下舒心的微笑

昨天已成为过去



也许,我会走过秋日的落叶

也许,我会找人伴我同行

在亚明的那本诗集里,这首诗写得很一般,不知为什么却深深地打动了我。亚明是个非常纯真的人,他在诗集的自叙里坦承,很小的时候,他就爱上一位女孩。后来女孩离开了他,他很伤感,于是为她写了很多、很多的诗。亚明的诗,大多有一种淡淡的哀怨,以及对旧日生活的留恋。我感觉亚明的心与我是相通的,我有种想和他谈一谈的强烈愿望。

第二天,我到了他们学校。我在西大校园转悠了半天,好不容易打听到他的宿舍了,却鼓不起勇气去找他。我这是怎么啦?又不是相对象,为何心儿却怦怦怦地跳个不停?当我终于敲开他的房门后,却被告知亚明到图书馆去了,我有点失望,也有种解脱后的轻松。他的同学要帮我去找,我谢绝了,慌忙逃了出来。但是想与亚明谈一谈的愿望却越来越强烈,于是我一有空就到西大转悠,希望与他意外相逢。有一天,我突然看到一张海报,某月某日举办“诗与诗人”晚会,庆祝校园诗人胡亚明的诗作荣获全国大学生诗歌创作优秀奖。上帝,我终于可以见到他了。

吃过晚饭,我早早赶到西大,在阶梯教室的前排占据了一个位置。此时还是吃饭时间,教室里只有零零星星几个人,显得有点冷清。我多么希望亚明这时候突然走进来,我有好多话要对他说。但是他不知道我心中的期盼,就象那位吹箫的男孩不知道雨中女孩的期盼。时间过得真慢,我拿出一本小说,任凭怎么装模作样也看不下去。邻座女孩的书桌上有本亚明的诗集,我好象找到了知音,同她聊了起来。



“你同胡亚明熟吗?”我尽量用平淡的语气。

“认识而已,他这个人不太爱讲话,在陌生人面前甚至显得有点害羞。”

“哦!那么同他接近不太容易啰?”我害怕同古板男人打交道。

“也不是,亚明还是挺随和的。怎么?你好象不认识他,你不是我们学校的吧?”女孩问。

“我是西工大的。”我没说自己是培华的,这些所谓的重点大学的学生都有点狂,我不想被他们小瞧。



晚会终于开始了,几位男女学生热情洋溢地朗诵了亚明的诗。我在人群中搜寻着亚明,虽然还不认识他,但我相信自己能在众人中找出他。一位面容清瘦、双眼罩了一层淡淡忧郁的男孩与主持 小声谈论着什么。那位男孩有一种特别的气质,我认定他就是亚明。

“那位就是胡亚明吧?”我问身边的女孩。

“嗯!就是。”女孩点点头。

我们的小动作也许被亚明看见了,他微笑着冲我们点头。我浑身微微一颤,仿佛被电流击中了。天啊!难道我已经爱上他了吗?亚明的微笑有一种摄人夺魄的魅力,让你难以忘怀,也能难以拒绝。

亚明从此走进我的生活,我的感觉很好。



 

人们在夏天赞美北国的严冬,又在冬天向往南方的温暖。如果说小佳刚结婚那阵,我还存有某种企图的话,在即将出狱之际,反倒平静如水,不再抱任何不切实际的幻想了。

不过,小佳永远融进了我的生命里,我不会再爱上别的女人。我搞不清我对小佳的这种感情,到底是爱情还是依恋,或者两者兼而有 之。此时的我,犹如溺水之人,在即将沉顶之际,能够抓到的,只有一根稻草。真实的小佳早已离我而去,留在记忆中的只是她虚幻的影,就是这方幻影,也越来越淡,总有一天也会最终消逝。

多情总被无情恼,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小佳如果不是一个最无情的女人,那么我在她心中就从来没有占据过一席之地。在监狱中,类似我这样正在热恋或刚刚结婚就被抓的人并不少,他们的情人或妻子大多也耐不住寂寞跟别人跑了,对此我们非常理解她们。这些女人结婚后,对狱中受难的情郎仍然旧情难忘,时时前来探望。我们敬佩这样的女人,也尊重她们选择的生活。我们都是些罪孽深重的人,自己将青春年华葬送了,就不应该再拉上一个殉葬的。

我们所爱的女人是世界上最苦命、最值得同情的人,她们不但要承受来自社会的巨大压力,家庭的斥责,还要忍受一、二十年的生理和精神上的分离之苦。前几年,媒体的焦点集中在军嫂身上,后来又开始讴歌警嫂的奉献精神,囚犯之妻同样是有血有肉的女人,她们忍受的苦难更多,但是又有谁关注过他们的生活呢?



做女人很辛苦,做囚犯的女人更辛苦。虽然我十分卑鄙、自私,但是仍然能充分理解小佳,我只希望她在心里留给我一点点空隙,偶尔也想想我,我就很满足、很幸福了。

我无时无刻不在思念着她,甚至对她送给我每一件微不足道 的东西也视若珍宝。十年前,她为我编织的那件紫红色毛衣,我至今仍然保存着,并将永远保存下去。

相爱的那年仲秋黄昏,我们到郊外看落日。不知从何处吹来一股冷风,我微微颤栗了一下,细心的小佳爱怜地问:“冷吗?”我故意长叹一声:“唉!谁让我找个娇小姐呢?除了会撒娇,连毛衣都不给我织,只好受冻了!”她艾怨地看了我一眼,凝望着燃烧似火的落日余辉,轻吟了李易安的半阕《忆秦娥》:“临高阁,乱山平野烟光薄。烟光薄,栖鸦归后,暮天闻角。”小佳是个温柔的女孩,但她不象别的女孩一样擅长编织毛衣这类手工活,她为此有点自卑,我无意中一句玩笑惹得她悲悲戚戚的,心中很不好过,也化用易安词劝慰她:“八月秋光正好,仔细凝眸;无意惹君忧,又何必,再添一段闲愁。”看看夜色渐浓,于是柔声说道:“倦鸟归林,回家吧!”

过了大约一个礼拜,小佳兴冲冲来到我的宿舍,变魔术般从包里拿出一件紫红色毛衣,催我快穿上。她如同欣赏一件刚刚完成的艺术品,围着我左瞧瞧,右看看,最后轻声叹道:“大小长短倒还马虎,就是样式不太好。”“唉呀!这么漂亮的毛衣,除了娘子,谁织得出来?”我由衷的赞美却让她笑靥如花的脸变了色,不依不饶地嚷道:“亚明,你真坏,尽挖苦我。”说着说着,两只大眼睛里竟溢满了晶莹的泪水。我赶紧拥着她,吻干她眼里的泪,真诚地说:“小佳,真的不骗你,这是我拥有的一件最好最好的毛衣。”听了我的赞誉,她破涕为笑,送给我一个深深的热吻。过了一会儿,她又难为情地说:“亚明,其实我真的不会织毛衣,从小到大,我连一双手套都没织过呢!这件衣服是在妈妈指点下完成的。”我心里一热,哽咽着说:“小佳,难为你了。”她附在我耳边,小声说:“谁让我爱上你呢!”

那年深秋,这件紫红色毛衣穿在身上后,其他御寒衣服就被我统统锁进箱子了。寒假回家探亲,妹妹发现我穿了一年新毛衣,不高兴地问:“哥,这件衣服难看死了,我织的那件马海毛衣服,咋不穿上?”我搪塞道:“这件厚实,穿起来暖和。”敏感的妹妹酸溜溜地说道:“当然了,旧衣那有新衣暖,妹妹怎比女友亲。”我说不过伶牙利齿的妹妹,但她的那件马海毛衣服也只好暂时受点委屈了。入狱后,我仍然年年穿着小佳为我织的紫红色毛衣,抵御难耐的秋冷冬寒。



几年前,伴我六、七年的毛衣,胸前无端破了一块大洞,我只好无可奈何地脱下来,洗净,叠放在枕头里(用布缝一条口袋状的枕头套,内塞衣服,既可装衣,又是晚上睡觉的枕头)。几年来,我紧贴着这件心爱的毛衣而眠,做了许多瑰丽多彩的梦。最难忘,梦回长安,携多情女孩的手,晨听雁塔惊鼓,暮诵易安秋曲。

我将用一生守护这件紫红色毛衣,它是小佳以少女情怀编织的一帘幽梦。梦里有日出日落,也有风有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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