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地狱之门(2) (图)

我是一个孤独的流亡者,我以最质朴的笔记录我的一段过去,或许正如我的作品名一样,我将在孤独中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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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扯远了,还是回头来谈谈入监时的“过堂”吧!

和我一起分到一组的另外三人,其中一个身强力壮,即使不是练家子,至少有一把力气,另外两个则一副典型的坎头子样子。我知道“过堂”那顿毒打很难避免,因此急于拉一个同盟。

“兄弟,要是他们敢动手,咱兄弟俩一块上,拼个鱼死网破。今天让人打爬了,往后的日子就没法过了。”我对蹲在旁边的大个子小声说。

“没说的,给个眼色就行了。”他一副壮士一去兮不复回的架式。

两个坎头子先被叫进去“过堂”,可能是打手们嫌他们身体太差,不经打,给几个肚捶后就被撵了出来。接下来就把我刚拉的小兄弟叫进去,他被整整折磨了半个多小时才放出来。进去时一副宁折不弯的神态,出来时被两个打手架着,象条打折了脊梁骨的癞皮狗,眼中充满了祈怜。不能怪我没有冲进去救他,事实上我根本就进不去。“妈呀!”看他被打成那样,我倒吸了一口凉气,全身顿时感到不寒而栗。

“噜!你来。”打手将小兄弟放在地上,示意我进去。

今天就是被打死老子也要充一回硬汉。我站起身,整整衣衫,推门而进。

“呔!懂规矩不?”从室外进入光线很暗的房间,我的眼睛一时还没有适应,就听到一声装腔作势的干吼扑了过来。

我估计这就是所谓的红头了,但是我没有理他,而是回身掩门。

“狗肏的,问你话没听到嗦?找死!”我的态度显然激怒了里面的人,不知谁喊了一声,同时一股劲风扑来。我心知不妙,赶紧气沉丹田,同时屈身转体,照着来人一脚扫了过去。我曾练过几年功夫,这一腿虽无千钧之力,但已足以扫倒一个精壮的小伙子。但是两年多的牢狱生活已耗空我的身体,我虽然用了八、九成力,但却脚下发虚,我引以为荣的扫荡脚非但没有打倒来犯之敌,如果不是抽身得快,还险些被人抓住脚踝,受制于人。

我一击不中,赶紧后退。但是本来开着的门被我关上了,挡住了我的退路。对方见我身手麻利,怔了片刻,随即扑上来七、八条壮汉。我倚在墙角,本可对峙一时,无奈我的身体太差,挡了两拳即气喘嘘嘘。对方仗着人多势众,同时也看出我虽然出手快捷,却无多少份量,胆子也就大了。他们一哄而上,我顾得了上头顾不了下头,顾得了左边顾不了右边,刚拨开一记直拳,小肚子上却挨了重重一脚。我条件反射伸手去捂肚子,一大汉趁机欺身而进,一肘击中我的背心,我闷哼一声,当即倒在地上,七、八只脚复仇般踏在我身上。

“住手!”我被打得七晕八素之际,有人及时制止了暴徒们对我的群殴。我对这个救我的人朋友满怀感激,我暗暗发誓一定为他两肋插刀,报答他的救命之恩。有人可能觉得我说得太夸张了,事实上如果当时没有人出面制止,我真的有可能被人打死。劳改队每年被殴打致死的人并不在少数。

出言救我的是一组分管学习的值星员,姓马。所谓值星员,就是小组的犯人头,一个组有两个值星员,分别负责管理组员的学习和生活。指挥围攻我的就是分管生活的值星员,姓武。马值星是陕西临潼人,军人家庭出生,文化程度较高,也较一般犯人正直。武值星是西安闲人,是个地地道道的流氓恶棍。马、武二人为了争夺小组的控制权,斗得不可开交。在政治斗争中,正人君子从来就斗不过流氓恶棍,从项羽、刘邦的楚汉之争,到蒋介石、毛泽东的国共内战,最后取得胜利的无一不是流氓。同样,在马、武二人的争斗中,为人比较的正直的马值星也明显处于下风。犯人们都是一些有奶便是娘的势利之徒,他们看到姓武的势大,钱也多,就纷纷倒在他那边。马值星为了不被人最后彻底击溃,急于为自己拉一名铁杆分子,壮大自己的实力。他见我身手不凡,从我的判决书上又发现我是一名大学生,真是喜出望外,立即出言制止对我的群殴,命两名小分子将我搀扶到隔壁的号舍休息。入监队每个小组有三个号舍,马、武二人分住在不同的号舍,当时在武值星的号舍执行过堂手续。马值星将我收到麾下后,实力立刻大增,我们两手联手,很快分化瓦解了姓武的一帮乌合之众,并最终将这个家伙赶出一组,解了马值星的心腹之患。

劳改队的情况同看守所差不多,混得好不好,从睡觉的铺位上就分得一清二楚。当晚,马哥就将我的铺位安排到他的旁边,我当时的虚荣心还很强,虽然明知他是以此向我示好,意在收买我,但是仍然很感激给我如此大的面子。所谓“士为知己者,女为悦已者容”,大多数时候,居于上位者一个看似随意的举动,却能感动得下属心甘情愿为他卖命。你看梁山黑老大宋江,虽然文不及吴用,武不及大多数地煞星,却能将一帮无论是原朝庭的高级军官,还是三山五岳的山大王,以及江湖上的各色好汉都治得服服贴贴的。纵观宋江笼络人的手段,除了仗义疏财,成为梁山老大后,对新入伙的人,只要在江湖上有点地位,初次见面时,宋江无不是纳头便拜,然后让新来者坐一把手的尊位。说实话,没有那个好汉真的敢去坐那个位置,但是宋江的这一做作极大地满足了新来者的虚荣心,内心里对宋江也是感激涕零,为报知遇之恩,日后当然会为宋老大赴汤蹈火、效命疆场了。

“马哥,你待兄弟这么好,有什么事情尽管吩咐。”躺在铺上,我将白天的事情细细想了一遍,认定他示恩于我,一定是需要我出死力。

“没啥事,我敬佩你们。我高中毕业后仅差几分就考上大学了,我最遗憾的就是没有亲自参加89年的学潮。你们都是社会的栋梁,是不该遭受这么多苦的。你们这些知识分子进到这里后遇到的痛苦更多,你虽然能打,但是好汉难敌四手,纵然武功盖世,却也难凭双拳打出去。你今天上午太冲动了,幸亏我在那里,否则后果不堪设想。”这是个狡猾的老狐狸,对要我出力的事一字不提,反而再次提起上午出面救我的事,暗示我不能将如此大恩忘于脑后。

“马哥说得是,谢谢马哥,请今后多加关照。”我立即装出一副万分感谢的模样,至于出力的事,此时就不宜再提了。监狱里很多事情只要彼此心照不宣就行了,说明了反而不好。

经过半天的观察,我即发现马、武二人虽然表面上一团和气,其实势如水火,都恨不得一脚将对方踢出去,好独霸小组的全部大权。按当时情形,马哥的处境真是岌岌可危。他作为负责学习的值星员,名义上是小组的一把手,负责小组的全面管理,但是他身边却没有什么人,围着他转的只有几个很不起眼的小分子,而姓武的却人多势众,组上的事情基本上是他说了算。如果不是干部的支持,再加上姓武的又没有什么文化,马哥可能早就被赶走了。很不幸,我刚到一组,姓武的就将我得罪了,我决心寻衅惩治他,为马哥出头。我相信以我两年多的牢狱经验和比他聪明得多的头脑,姓武的在一组作威作福的好子日就算到头了。

几天以后,是所谓的“十一节”,照例改善伙食。姓武的亲自掌勺分菜,他先给自己打了满满一碗肉菜,命分子端进房内,然后给几个亲近分子各打了大半碗菜,最后才给大家打。但是到大家碗里的菜只有一小勺,别说不能同他那一大碗肉菜比,就是同他的几个分子比也少得多。犯人们对这种明目张胆的作法都很气愤,但是却敢怒不敢言。姓武的,今天合该你倒霉,老子正要找你的麻烦,既然你自己将把柄送给我,就别怪老子不客气了。

轮到我打菜了,我端着碗过去。“啪!”姓武的头也不抬在我碗里扣了半勺菜,“下一个!”他喊道。但我仍然将碗伸到他跟前,他抬头看了我一眼,正想发火……

“姓武的,我肏你妈,你不加菜就算了,为啥把碗扣在我身上?”我怒吼一声,一边将碗里的菜扣在自己身上,同时不等他有所反应,一记直拳朝他的面门狠狠地砸了过去。姓武的在一组强横惯了,根本没想到有人敢打他,猝不及防,已被我打翻在地。大多数犯人只顾埋头吃饭,听到我的喊叫后,看到的是我身上沾满菜汁,姓武的倒在地上。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被称为大值星的犯人头听到吵闹跑了过来。大值星差不多是劳改队的二干部,一般的打架斗殴他就可以处理。

“报告,他克扣囚粮,我要求加菜,他一言不发把菜碗扣在我身上,还要动手打我,我被迫还击。”我来个恶人先告状。

“胡说!是你自己扣的。”姓武的再顾不上扎势了,歇斯底里地喊道。

“我吃多,把碗扣在自己身上?”

“就是你扣的!”

“你扣的!”我一手指着他,同时注视着他的几个分子,防止他们偷袭。马哥和他的两个铁杆分子早已站在我身后,护卫着我。劳改队的分子皆是些狗仗人势的家伙,他们的主子都被我打倒了,谁还敢上前自讨没趣呢?事实上,我当时的处境非常安全。

“妈的屄,吵个鸡巴!到干部那里说清楚。”犯人头一看当时的架式,深怕处理不慎就引发一场群架,于是将我们双方带到干部值班室去。

当天值班的是吴中队长,陕北人,一个和蔼的干瘦老头。我在一厂入监队呆了两个多月,老头子对我一直很照顾。不仅对我,他对徐伟等人也很照顾。一进值班室,我就委屈地放声大哭,哭得老头子又是安慰,又是递毛巾。再看我一身菜汁的狼狈样,老头子似乎明白怎么回事了,还没问话,先拿了副铐子命犯人头将姓武的铐起来。

“中队长,冤枉!胡亚明故意挑衅,自己将碗扣在身上,嫁祸于我,还打了我一拳。”姓武的哭天喊地地申冤。

“是吗?”中队长转向我。

“他胡说!中队长。”我义正词严地反驳道,“院子里二、三百号人,谁见我自己将碗扣在身上了?明明是他多吃多占,克扣囚粮,我指出他的不法行径后,恼羞成怒,将碗扣在我身上,还欲动手打我,我被迫还手,在推拉时他自己滑倒了。我是个胆小怕事的一介书生,如果他不欺侮我,我哪敢动手。请中队长下去了解真相,他多占的饭菜现在还放在号子里。”

“去!到号子里看看。”中队长吩咐犯人头。

不一会儿,犯人头端着满满一碗肉菜到值班室。心地善良的吴中队长见此情景,顿时大怒,顺手赏给姓武的几耳光,然后将其铐在中队院门示众。看到故事情节完全按我的意图往下发展,我心里偷偷地笑了。

有了这次打击后,姓武的元气大伤。分子们也纷纷倒戈,马哥趁机收复失地,将大权重新控制在自己手里。但是姓武的也是闯荡社会多年的老闲人,他并不甘心败在我的手里。这时候我已成了骑虎之势,为了保护自己,我只能与马哥联手,将姓武的彻底打倒。对敌人仁慈就是对自己犯罪,如果我不能乘胜追击,让姓武的获得喘息的机会,接下来倒霉的就会是我。

“马哥,你当组长拿过别人的东西没有!”“十一事件”的当天,我躺在铺上问马哥。

“你这话什么意思?”马哥明显有点不高兴。

“你先别生气,听兄弟给你理论。”犯人之间并没有真正的友谊,他们的脸就象五、六月份的天,就变就变。“我们今天整治了姓武的,他肯定不服气,如果我们不将其彻底搞垮搞臭,他一定会伺机反扑,按下来谁赢谁输就不一定了。我们坚决不能给他翻身的机会,要做到这一点,光凭这次的饭菜事件还难以做到。我发现他拿了别人不少东西,我想联络几个人告他一状,我怕他狗急跳墙,乱咬一气,秧及于你。如果你也拿了别人的东西,就还给人家,至少也提前转移。兄弟可全是为你好啊!”

“兄弟,你这招毒,吴中队长最恨这种人,姓武的这次非关禁闭不可。不过,你这一炮点出去,自己名声可就坏了,今后就难混了。”马哥一听我在想这样的毒招,别提多高兴了。事实上这样的招数他一定能想到,但是却不便去做,无论在看守所还是劳改队,大家最忌恨的就是互相点炮,因此他才假惺惺地提醒我今后不好混的话。

“我不怕,我又不是闲人,而且我也会注意保护自己,不会让任何人知道是我点的炮。你只需处理好善后,自己脱掉干系就行了。”我绝对有把握做到,姓武的最后连怎么死的都搞不明白,已经早就被人埋掉了。

“不用担心,姓武的虽然歹毒点,但闲人气很浓,他不会乱说的。而且我也没有拿过别人的东西,他抓不到我的把柄。”我当然不会相信他真的是不拿人一针地线的八路军战士,但看他说得很自信,我相信他会处理好的。

第二天,吴中队长带了五、六个犯人,不由分说将姓武的所有箱子打开,查了个底朝天。里面东西之多,令人咋舌,其中百分之八十的东西他说不清来龙去脉。更重要的是,还从他的箱子里查到几百元现金,这可是严重违反监规的行为。姓武的这次算是栽到家了。

吴中队长也没有多的话,叫人直接将姓武的铐了,送到禁闭室叫他慢慢反省。我不动声色,只用了两个回合,就将横行一时的牢头狱霸彻底击溃。

 

在与姓武的争头斗中,我能取得全面胜利,除了自己运筹得当,敢于出击外,更主要的是幕后还有一人相助,他是砖厂的干警,我大学时的同班同学马新江。他没有直接出面帮助我,但入监队的干部都知道他是我的同学,因此处理事情时自会偏袒于我。凭心而论,如果不是这层关系,有很多疑点的“十一事件”可能根本就不会象当初那样处理,甚至很有可能最后被带铐示众的会是我。事实上,姓武的在同我争斗时,一开始就处于非常不利的劣势。记得姓武的被关禁闭的当晚,马哥找了两瓶酒摆宴庆功,酒酣耳热之际,他说:“活该姓武的倒霉,谁让他得罪亚明呢?我第一眼就看出亚明不同于一般犯人,如果亚明让姓武的拉过去了,今天坐禁闭的可能就是我了。”

“马哥这话是抬举兄弟,要不是我的同学在这里当干警,今天坐禁闭的就是我。”喝干一杯酒后,我的话匣子也打开了。

“你的同学?谁呀?”好几个人齐声问,他们没想到我还有如此硬扎的关系。七、八十年代,只要能打,就能在劳改队混个样子。进入九十年代后,拳头不再那么吃香了,在劳改队混,“一凭关系,二靠金钱,三要能打能挨。”如果三样占全,当然能混成大红头了,即使只占一样,也能吃香喝辣,三样全都不占,就只有当坎头子的份了。在劳改队,一个坎头子地位比奴隶好不了多少,甚至更惨,不仅脏活累活得主动抢着干,稍不注意还要挨打受气。

“一大四的马干事。”我淡淡地说。

“啊!”一圈人的眼睛全放光了。

“来!咱们敬胡哥一杯。”一圈人纷纷给我敬酒,我也马上从亚明升级为胡哥。我十分清楚,其实这一切都是冲着马干事的面子来的。

(为什么我的辛苦没有回报?管他了,还是按承诺发完吧,就当是给自己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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