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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又是一个秋天。雨季将来还未来。空气里有些干草的气息。家后院的白桦树叶,一层层的染成了金黄,路两旁的枫树也已经开始零零星星的变成红色。开着车在高速上,看着山头覆着黄了一个夏天的草,在阳光的照耀下一片金光灿灿,大朵的白云卷在淡蓝的天空,大雁们排成人字阵在半空中盘旋,一个再平常不过的加州的秋日。而我,有些不能置信,自己已经在硅谷整整住了八年,八年,占去我生命里差不多四分之一的时间,远比我在任何一个城市,住得都要久。
初来硅谷的那一年,是网络泡沫膨胀到极致而马上要破碎的那一年。大家只看到那个Bubble越来越大越来越漂亮,从来不去想它也有幻灭的一天。每个人都觉得前路一片光明。
那个秋天在系里的实验室里,所有新入学的要读博士学位的中国同学们,在学姐学兄们的影响下,讨论的都是如何要和导师break up,三个学期后拿个Master就毕业,不继续读博士(申请奖学金时,读博士学位要比只读Master要容易拿得多),然后冲进硅谷startup 的大浪里,等着公司IPO身价千万。
那个时候,很多男生们讨论的都是如何发财如何买私人飞机,冬天的时候开去Alaska渡假。
然后Bubble 就以讯雷不及掩耳之速破灭了,硅谷里各公司纷纷裁员,一时间哀鸿遍野。第二年的春天,在实验里,大家再谈的都是如何地要跟牢导师读博士学位,可别被导师把project砍了让提前毕业,找不到工作连身份都成问题,买私人飞机的事也不大有人提起了。
硅谷里顷刻之间,无数个人从paper millionaire到握一把废纸,我们亦成了其中的一个。掌门当年那些曾经让我们变成paper millionaire的股票,已经随着网络泡沫破灭而一泻千里。那个时候的我们实在太年轻,从来不觉得钱有什么重要。他的所有已经vest的股票,一股都没卖, 然后就都被淹没在水下了。
当时有同学问我从paper millionaire跌下来的感觉如何,我笑笑挺潇洒的说,我们这么年轻,前面总有无穷机会,比钱重要的东西多的是。钱这东西,有什么要紧,总是可以再挣回来的。
隔了这些年,回过头去再看,年轻真好,什么都可以想,什么都敢说,这些年来,虽然我对钱的态度从来没有怎么变过,现在,可真是再没有这样的底气,说不出这样的话了。
2.
我当年本来申请的就是读Master, 也没有买私人飞机的梦想,所以一如既往地头悬粱锥刺股地读完了书毕了业,刚好赶上911的重创。工作市场上一片凄风苦雨,有巨多好些年经验的人待业,还听说有的老美Manger, 被裁掉之后去做Carpenter养家糊口。我在一片愁云惨淡之中,竟然找到一份offer不错的工作,也真算是上苍的眷顾。
虽然我没有一定要工作的压力,不过因为深感工作的来之不易,全力以赴地想努力把那份工做好。成天泡在公司里十五,六个小时,日以继夜地工作。我当时的部门,我是唯一的一个巾帼,也是唯一的一个第一代亚洲人。同事们成天缠着我学中文,争着吃我从大华买来充饥的葱油饼干,吃得饼干渣掉一地。
进公司两个月,All hands meeting就宣布全体减薪5%。再两个月后,公司开始小规模裁人。又过了四个月,公司的业绩越来越差,公司宣布要有一次major layoff,将裁掉三分之一的员工。
我做的项目,是公司一个挺关键的环节,而且觉得这裁员的事,也是完全out of 自己的control, 从来都不怎么去关心那些四起的小道消息。我当时因为常跟亚洲的客户开会,晚上总是泡到很晚,早上就比别的同事要去得晚些。一天早上,刚进我们部门那一片,我的邻座就说,“hi”, 然后给我报了一长串名字,我愣了一下,然后反应过来他是告诉我,谁被裁掉了。我们部门二十个人,整整一半的人被裁掉。我们那个颇有贵族气质的老板,也在名单之列。
我不敢相信,再转身看看,人人的情绪都非常低落。很多人在收拾东西,有人悲哀,有人愤怒,我看着那些在过去八个月朝夕与共的同事们,一个个过来跟我拥抱告别,才说了一声珍重,一时间控制不住,眼泪就流了下来。
以后的几年里,公司又裁过好几次人,我们部门重创过一次,一个人顶两个人的活,下几次反而都没受影响。大家在那几年硅谷水深火热的日子里,一起在经济低迷里挣扎,在工作上互相帮助,到后来整个部门有一种大家庭的感觉,之间很有一份肩并肩作战的同盟战友般的友情。
后来经济好起来之后,大家一个个离开另谋高就,每走一个我掉一次眼泪,自己走的时候也是。到现在,我们当年的那些同事聚在一起吃饭,竟然很多人都挺怀念那一段水深火热的时光。
3.
我们很多在硅谷的朋友,在这些年里,因为房贵,交通拥挤,教育差,医疗差,工作辛苦,都先后搬走了,去北卡的,得州的,丹佛的,凤凰城的,西雅图的,南加的,还有回国的。每走一家,心里难过一次。
那天有搬走的朋友在网上问我,听说硅谷的各公司又开始裁员了,问我我们公司有没有受影响。我说还没有,不过现在花街的状态那么惨,高科技是第三产业,受到的冲击大概也是三到六个月才能看出来。七年前那一次重创,是大痛。这一次,是有序曲的缓慢增长的痛,不知又要痛到何时。
经济还没好两年,就又掉下去了,在硅谷的日子,弦从来没有松过。
朋友说,你搬来我们这里吧,比硅谷强太多,别那么辛苦了,不值。我大笑,说我要在硅谷住到退休。
上周跟一个欧洲同事去吃饭,他说过段时间他要搬回欧洲。跟现在的经济低迷无关,而是他太太非常home sick。然后他问我,你home sick吗?有要搬回中国的计划吗?我笑起来,说我非常home sick, 可是这种思乡,是思念一个意念中的抽象的中国。我喜欢硅谷,我退休了以后会回去中国定居,但不是现在。
同事挺吃惊地问我,你喜欢硅谷,为什么呀?
我自己也说不清楚,我为什么会爱着你,我的硅谷。
我爱你的春天,山谷里盛开的桃花,Mission Peak漫山遍野的翠绿,路两旁随意烂漫的樱花,海岸边倾情疯长的开着紫色黄色的花的蕨类,和237上,那一大片在风中摇曳的金黄的油菜花。
我爱你的夏天,山头覆盖的金色,缓缓落下的夕阳,海边弥漫的烧烤的烟味,Mountain View Castro街上的Gelato,和Boardwalk上每周五晚沙滩上的音乐会。
我爱你的秋天,风淡云清,阳光明媚,Alum Rock山上红红黄黄的秋色。我爱你的冬天,假日季节里每一盏温馨的灯。
我爱Santa Cruz山脉的郁郁葱葱,我爱Big Basin park里参天的红木,我爱280边,San Andreas湖的柔蓝清澈, 我爱shoreline 的湖边,成群结队的野鸭。
我爱七月四日,圣荷西上空绚烂的烟花,我爱Fairmont酒店前,年年相似的”公园里的圣诞“,我爱Santana Row, 满街的灯树。我爱Halfmoon bay 的南瓜节,南瓜地里漫野的南瓜,我爱Capitola的海棠节,看海棠花船缓缓驶上海滩,我爱flee week, Blue Angels年年飞过金门大桥,我爱新年前夜,Embarcadero街前照亮海湾的焰火。
我爱这个充满各种幻想,各种创新的山谷。
我是真的爱着你吗,我的硅谷?还是在爱着那些在硅谷里,从计算机键盘上流走的华年,那些希望和失望同在,艰辛与欢欣并存,不能篡改,不可复制的青春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