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是不幸之年。四川发生了大地震。我们家中也发生了地震:儿子被诊断患有
鼻血管瘤。
起初,我和妻子并没有恐慌,因为是良性的,肿瘤医生轻描淡写地说了一下,听起
来不过是一个小手术。第二次门诊,肿瘤医生说他一个人动手术还不行,还要请一
位儿童外科专家一起动手,手术要6至8小时。再一看照片,肿瘤已把儿子鼻子与脑底
部之间的空间全占据了,有大半个橘子那么大。这时,我和妻子才担心起来。
我查英文资料,妻子查中文资料。鼻血管瘤是罕见病,发生在青春期男孩身上为多,
有复发的可能。我们最担心的就是复发。我再次去见医生谈手术如何进行时,才得
知儿子的肿瘤已是晚期,其周围的骨头已有一些被侵蚀。医生说,手术要从嘴里和
耳朵外部两头进行。
7月30日,儿子入院,全身麻醉,先被在大腿处动了一个切脉手术,堵塞通向肿瘤
的血脉,使肿瘤萎缩,以防切掉肿瘤时大出血,同时注入显影药,拍下血管和肿瘤区
别的照片,以方便精确地切掉肿瘤。这个手术并非由肿瘤医生做,原先指定的血管专
科医生也没动手,而是由血管专科医生所带的实习医生做。结果本来只需要3个小时
的手术做了6个小时。
当晚儿子醒来正常,被转到另一家医院做除瘤手术。第二天早上,我和妻子送他到
手术室门外。我们心里还算放心。因为我们上网查过主刀的肿瘤医生和儿童外科专
家的简历,两人都很出色。他们长得高大英俊,气质待人非常好。我们有一邻居也是
医生,他说纽约市里的外科医生都是非常优秀的,否则根本竞争不进去。医院的护士
都夸这两位医生很棒。他们说,与两位医生搭配的麻醉师是该院最好的。如果她们本
人需要手术,一定请这位麻醉师。肿瘤医生眼力之锐利,让我跌破眼镜。他居然能在
两米之外看到我带的一本中文书上印刷得小小的作者英文名字(这是一本从中国带来的
书,他不可能从书封面来判断作者),跟我提起这作者的另一名著。
手术从早上8:30开始,进行了8个多小时。医生从手术室里给我打电话,手术成功
了。当我和妻子看到儿子被推到重号病房时,我们开始煎熬一场心理的地震。
手术从嘴里进行。医生敲掉他的两颗牙,在口腔左上方开了一个口子进去切割。耳
朵外部的手术免了,因为肿瘤已被切除干净。肿瘤拿走后,儿子喉咙、嘴和鼻周围是
血肿的,儿子不能自己呼吸,被插呼吸管。为不让他拔掉插管,他的双手都被捆在床
上,肿大的脸上被贴满了胶布,身上还有好多插管,其中包括点滴让他保持睡眠的药。
我和妻子轮流陪在病房。妻子很坚强,没流一滴眼泪。头两晚她留夜陪儿子,精疲
力竭。切除手术是星期四。星期六儿子醒来几次,他没法说话,可又想说。妻子递
给他笔和纸,他吃力地写下了歪歪斜斜的“thank you”,妻子终于忍不住流下眼泪,
在场的护士全都被感动地眼泪盈眶。
第三天晚上我去陪夜。儿子病房对着医生护士的办公地点,整个一面墙都是落地玻
璃。他一有动静,医生护士容易发现,会跑进来。儿子好几次要起来,竭力挣扎。每
次都要5-6个人按住他,深怕插管掉出来。护士有时不得不加药量,继续让他睡得沉
些。看他痛苦难受的样子,我感觉自己不是生活在现实里而是在戏剧(Drama)里。
我只睡了3个小时。清晨,一位医生看到儿子浑身是肉,开玩笑说:“You feed him
very well!"我告诉她,儿子不吃素菜。没想到,儿子处在半醒状态,听了我的话,
挺生气又说不出话,哭了起来。我立刻向他道歉。孩子们都不希望父母在别人面前
揭短。如果是平时,他不会因这种生气而哭,肯定是身上太难受了。
星期天早上9点45分,呼吸插管被拔掉了。儿子睁开眼,对这3天的麻醉药和催眠药
反应很强烈。他痛苦万分又无法说话,大哭大闹,对自己所作所为毫无意识,完全
疯了,根本不在乎自己全裸,要起来往外跑。他14岁,身体很壮力气很大,10来个医
生护士和我拼命地按住他。无奈,再次打镇静药让他昏睡。一位护士说,她的手臂因
为按住儿子而用力过多,很疼。
星期一,儿子又渐渐醒来。他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反应非常迟钝,目光痴呆,
两腿可能因药物在其身上的沉淀和不活动,疼得厉害。看到他这样子,我的心碎了。
护士莎拉很有经验。她对儿子的护理非常周到。儿子居然两次叫出她的名字。莎拉
高兴地开玩笑:“他整夜都在梦着我。”她对我说,“Our job is to take care of
him. Your job is to pray that we are doing a good care.” (我们的工作是护
理他,你的工作是祈祷我们能做好护理)。我心存感激。每天祈祷好多次。
星期二我提前下班赶到医院让妻子回家休息。妻子面容憔悴,看上去老了几岁。我
很担心她病倒了,叮嘱她一到家立刻给我打电话,好让我放心。这一晚上,儿子难受
得不行,只睡着了2-3个小时。
星期三,儿子被转到普通病房。他能说词语,不成句。他要回家。可是,他不能吞
下药,医院必须通过IV插管点滴药。他也很难喝饮料,没有感觉,喝进去的一大半
又流出来,食物更是吃不下。医生说,除非儿子能喝能吃软食,否则不能回家。儿子
提出要见妈妈。我打电话叫妻子提前来医院。儿子口水不断地往外流,不能控制,目
光仍然很迟滞。垃圾桶里都是擦口水的纸巾。他索性把大大的垃圾桶拉到身旁,好让
口水直接流入桶里。
我算了一下:他两次手术被麻醉了15个小时,又被催眠镇静了4天多。医生要他大
量喝水喝果汁,就是希望药物被随着尿排泄出去。可是,他又喝不了多少。护士们为
了给他打点滴药,在他身上已找不到可打得进的脉管。儿子整天发呆着。这总共5天
的麻醉催眠镇静药会不会留下后遗症?我心里凉了半截,如果他未来是痴呆者,那
就遭罪了。我给远在中国当过护士的姐姐打电话,情不自禁失声泪下。
星期四,手术过了一个礼拜。下午我在上班,妻子打电话来,娘俩已回家。我大吃
一惊。妻子很累,没跟我细说,只是说一切都好。我下班赶回家。原来,妻子自己
做了果断决定,让儿子回家吃喝自家食物,因为医院的营养食物,儿子都吃喝不下去。
她对医生说,儿子能吃能喝了。于是医院放行。她知道,若跟我商量,我很可能会
不同意。
果然,家里的瓶装水、比萨饼和面条,儿子都能喝能吃,虽然他喝进一瓶水,要流
出半瓶多。能喝,他身上的药物就可排泄掉。能吃,身体就恢复得快。“你们是逃
出来的!”我第一次开心地笑了。妻子带儿子“逃离”医院是对的,否则儿子在医院
里几乎不能喝不能吃,身体很难恢复。
整整一个星期,仿佛过了一道生死关。这以后,儿子经历了伤口未愈合和脑后脱发,
但是比起这一个礼拜,终归是小巫见大巫。对于那一个星期所发生的林林种种,受
煎熬的是妻子和我,儿子因当时处于麻醉、催眠和镇静剂的药控状态,现在大都不知
道,对他的心理没什么影响。
这篇文章,并不惊心动魄。很多心理活动和身体上的精疲力竭,现在我难以再把它
们一一描述出来。写这些文字,是为了给自己一个纪念,至少以后看到这文章,会
帮助我进入时光隧道,与终生不能忘记的这一星期遥望而过。想必,人生也就是如此:
无论何时,都只是在生死之间。让我欣慰的是,儿子现在和我话多了亲近了。他学习成绩
反而比过去好了。说心里话,将来他上什么大学干什么职业,对我都不那么重要了。只要他
健康快乐就好!
下面这段英文,摘自儿子回家后我写的日记,算是结尾吧。
“I was so happy for Marco! I realize how much I love him through his illness
and hospitalized. I cried several times. It was the hardest time of my life
since I got married. Yesterday TT asked him to hug me when I left the hospital.
It's the first time we really hug tightly. I am scared to lose him. One
week! Just one week. What a week it was! I will never forget it. ”
(2009/2/18/纽约郊外)
【借此,向所有在儿子手术期间给予安慰关怀为我们祈祷的朋友们致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