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读阿Q之Q

并非读了上海倪墨炎兄的《阿Q的名字怎么读》(《中华读书报》1999年7月21日)才想起这个题目,来凑热闹摆龙门阵。阿Q之Q这个论题也并非吾辈之发现与创造,鲁迅研究的专家们倒是研究过很长时间,但也冷落了几十年。

  至于阿Q之Q的文化内涵,对大陆学者来说,似乎仍是一个未解之迷。上个世纪90年代初,我曾看到董桥先生主编的1984年4月号的《明报月刊》,赫然发现滕健耀先生的大作:《阿Q之Q》,内中很有些惊人的灼见,我也想旧话重提。

  关于阿Q的命名来由,鲁迅在小说中有过明确交代:

  我又不知道阿Q的名字是怎么写的。他活着的时候,人都叫他阿Quei,死了以后,便没有一个人再叫阿Quei了,那里还会有“著之竹帛”的事。若论“著之竹帛”,这篇文章要算第一次,所以先遇着了这第一个难关。我曾经仔细想:阿Quei,阿桂还是阿贵呢?倘使他号叫月亭,或者在八月间做过生日,那一定是阿桂了;而他既没有号——也许有号,只是没有人知道他,——又未尝散过生日征文的帖子:写作阿桂,是武断的。又倘若他有一位老兄或令弟叫阿富,那一定是阿贵了;而他又只是一个人:写作阿贵,也没有佐证的。其余音Quei的偏僻字样,更加凑不上了。先前,我也曾问过赵太爷的儿子茂才先生,谁料博雅如此公,竟也茫然,但据结论说,是因为陈独秀办了《新青年》提倡洋字,所以国粹沦亡,无可查考了。我的最后的手段,只有拖一个同乡去查阿Q犯事的案卷,八个月之后才有回信,说案卷里并无与阿Quei的声音相近的人。我虽不知到是真没有,还是没有查,然而也再没有别的方法了。生怕注音字母还未通行,只好用了“洋字”,照英国流行的拼法写他为阿Quei,略作阿Q。

  值得注意的是:鲁迅明明知道照英文当时流行的韦氏拼法,阿桂(贵)该是“阿Kwei”,省略后应作“阿K”,何以偏偏写作阿Q呢?人问其故,他自己却说,只为那Q字有个小辫子,觉得好玩罢了,虽然,音稍有不同也不去管它了。

  关于这个“Q”字,到底是觉得好玩,随便命之,还是有什么深刻的文话内涵,一直是鲁迅研究专家们的难解之谜。然而,《阿Q正传》中有句谈到他籍贯的话,一直未被我们注意:“至于其余,却都非浅学所能穿凿,只希望有‘历史癖与考据癖’的胡适之先生的门人们,将来或者能够寻出许多新端绪来,但是我这《阿Q正传》到那时却又怕早经消灭了。”由此可知,鲁迅的这个谜似乎藏得较深。

  侯外庐先生大概最先寻出了一点头绪:阿Q在供状前画押时不是在那里画圈圈画成了瓜子形么?不是暗示了“Q”或“?”么?不是一个大问号,一个Question么?侯外庐于1951年1月26日的《光明日报》上著长文《从鲁迅笔名与“阿Q”人名说到怎样认识鲁迅并怎样向鲁迅学习》,认为:阿Q之Q就是英文“问题”的头一个字母。

  紧接着,周作人和王瑶都反对侯外庐的说法。王瑶文章的题目是《关于鲁迅笔名与“阿Q”人名问题》,也登在稍后的《光明日报》上。周作人专门写了《鲁迅与英文》,登在1951年1月30日的上海《亦报》上:

  在北京的报上见到侯外庐先生的一篇文章,题目很长,一共有二十六个字,现在不便摘录,总之是论鲁迅的,里边所说的话我也别无意见,只是其中有一句我觉得不确实,所以提出来一说。侯先生说,阿Q这名字取意之所在,由他猜测,以为鲁迅先生大概是取英文“问题”的头一个字母,但他没有直接地用“?”而已。这解释得很好玩,但决不可能是事实,因为他是反对英文的。在光绪戊戌(一八九七)年他最初考进水师学堂,也曾学过英文,“块司凶”这字他当然是认识的,不久改进陆师附属的矿路学堂,便不学了,到了日本进了仙台医校之后改学德文,这才一直学习,利用了来译出好些的书。他深恶那高尔基说过的黄粪的美国,对于英文也没好感,自然他也很佩服拜伦雪黎等诗人,觉得从英文译书也可以,但是使用整句整个英文字的作风是为他所最反对的。他不用阿K而偏要用Q字,这似乎是一个问题。不过据他自己说,便只为那Q字有个小辫子,觉得好玩罢了。如有人不相信这个说明,那自然也是可以的。”

  不相信这一说明的,继侯外庐之后鲜有之。阿Q之Q的研究,几乎成了被遗忘的角落。

  一直到上个世纪80年代,精神病专家滕健耀的论述才有了重要突破:

  一、鲁迅一再劝说天下方家雅士,莫荒废时光重为阿Q寻宗觅祖。他已找遍了全国宗谱而了无所得。蹊跷就在这里了,那言下之意,岂不是国内既没着落,何妨海外去探索。

  二、阿Q的本家,就是西班牙妇孺皆知的唐·吉诃德先生。本家无须有血统关系,在中国只要同姓即可联谱。西方就更简单了,随便什么都可联上,又何况他俩头上都顶着个Q。

  三、且说这部名典《吉厚泰先生传》(Don Quixote)。“Don” 是西班牙文的先生,=Mr.,从前曾译作《唐·吉诃德先生》,便重复了。“Don”不是Donald的简化,该读“当”。“唐”、“诃德”都是沪音。“Qui”读吉,“Xo”读厚,“Te”读泰。

  四、鲁迅又给那另个角色,也起了个洋名:小Don。这岂不是很清楚了吗?但是,至今仍无人注意他这个谜。于是,他再扔下一招授意暗示:“小Don就是小同”(采诗按:《阿Q正传》诞生20余年后,鲁迅在《且介亭杂文·寄〈戏〉周刊编者信》中说:“他叫‘小同’,大起来和阿Q一样。”),同阿Q,同形、同影、同病而不相怜。既然小Don与阿Q合一,那不就是Don Quei了吗?试看下列公式:

  Don(Mr.)Quixote:Don(Mr.)Quei

  Don Q: Don

  Q:Q

  请注意!“:”号是相比,而不是相等“=”。

  我并不敢断言,海外滕君的说法即是定论,但是,无可否认,他是第一个把《阿Q正传》中两个取洋名的人物联在一起来研究的,这无疑是个重大突破和发现。然而,滕健耀先生的研究并未引起国内专家、学者的注意。自己本是鲁迅研究的门外汉,但于姓名学颇有兴趣,又不愿如此长久冷落或误解了阿Q之Q,便以愚之所知如实道来,以飨读者。

  以上便是1993年拙著《缺少了什么》在台湾出版时,其中《阿Q之Q》一文的主要内容。虽然大陆学者近些年来仍关注这一问题,比如有学者在南京曾发表过宏论,但还是未得出正确的结论。

  2005年9月3日,我读完夏志清《中国现代小说史》中译简体字增删本,才赫然发现夏志清早已得出的正确答案,最符合鲁迅原意:

  正因为鲁迅拥有渊博的文学知识,他在给自己小说中人物取名字时才格外在意,经常给予他们以象征意义或讽刺内涵。最简单的例子,如《高老夫子》中可笑的主人公“高耳础”,就依据“高耳基”的名字给自己取了这个名号。另一个有趣的例子是《阿Q正传》中的“阿Q”,根据周作人后来的解释,Q字形象地代表一个后脑拖着一条辫子的人头,因为Q与“queue(辫子)”字同音,“辫子”又是封建主义的象征,所以读者不难想象“阿Q”这个名字在讽刺小说《阿Q正传》中的象征性的喜剧意义。(复旦大学出版社《中国现代小说史》第341页,2005年7月第一版)

  从“辫子”到“queue”(英文恰恰读为Q),虽仅有一张纸那样薄,是博雅的夏志清把它点破的!甚至连周作人的一些推测,也猜错了,如鲁迅“反对英文”。还是鲁迅的解释“只为那Q字有个小辫子,觉得好玩罢了”才是破译谜底的正确路径。夏志清的大作,1961年即在美国耶鲁大学出了英文版,我虽无缘拜读,但是不识英文且持闭关主义的人们,这么多年来,只是在黑暗中胡猜乱碰而已,而我自己也是胡猜乱碰中的一员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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