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安即福地  张贤亮ZT

心安即福地(二十年间征文)

  张贤亮

  1955年7月我从北京以支宁移民的身份,携老母弱妹来宁夏,
至今已有四十三年了。当时刚刚年满十八岁,还没有形成固定
的生活习惯,也就无所谓适应不适应。田间阡陌替换了都市平
坦的柏油马路,赤脚板走在上面,一种与土地的肌肤之亲油然
而生。黄河的波涛和被波涛冲刷下的大块泥土訇然作响,与岸
边的风组成的和声,会使一个有诗人气质的年轻人感动得落泪。
年轻多么好,面前的世界总是新鲜的,像刚摆进商店橱窗的蛋
糕。远远的山坡上经常扬起龙卷风,孤傲挺拔,间或还有一两
只鹰在高高的风柱周围盘旋。风居然也有影子,像一把巨尺投
射在山峦上,一寸寸地丈量着那条被称作贺兰山的山脉。山上
没有树,坦率得惊人,然而移民坎坷的路上却开满淡紫色的马
莲花,迎风摇曳,景色诱人。还有一种类似地衣的芦苇,俗名
“趴地虎”,长着荆棘般尖利的小叶子,不动声色地匍匐在无
边无际的荒原上,使人有一种前途叵测的感觉。后来,这块土
地和生活在这块土地上的人们的命运果然艰难曲折。1958年9月
23日宁夏回族自治区成立了,这是宁夏人民的一件大喜事。但
当时,整个中国都在“大跃进”,违反经济规律的狂热势必造
成的恶果已露端倪,物资供应非常紧张。而提高劳动生产率的
办法好像只有延长劳动时间,于是凡能劳动的人都必须夜以继
日地钉在工作岗位上。美丽的青春和美丽的大自然都被险恶的
命运与政治玷污了。庆祝自治区成立的那晚,银川市市区放起
了焰火,我在四十里外的劳改农场饿着肚子割稻,遥望五彩缤
纷的天空,心中好像打翻了五味瓶一般,是悲是喜,不知是何
滋味。

  现在回想起来,我感到奇特的是,我和国家的命运是那么
紧密相连,仿佛一片永远飘荡在河中间的落叶,从来都没有被
浪头推到岸边停顿下来。活下来的每一个当时“打击的对象”,
实际上都是事件的见证,这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树欲静而风不
止”,一次次地,历史的行程总违反个人希望过安宁生活的意
愿,强行地在我身上刻划下一块块疤痕。1976年后,伤痛稍稍
平复,转年冬天,一个寒冷的清晨,农场广播的大喇叭突然传
出给农村地富分子“摘帽”的决定。我不禁披衣而起,坐在冰
凉的土炕上把握中国那条微弱的命脉,发觉它已有些暖意。接
着,又开始给右派分子“改正”,给大批冤假错案平反,令人
振奋的十一届三中全会终于召开,邓小平同志领导的“第二次
革命”从此掀开了中国历史新的篇章。今天,仅仅过去了二十
年,中国才可说真正起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宁夏,至少是银川,是我近半个世纪与她共命运的地方。
我和这块土地一起经历了一系列历史过程,每一条大街小巷当
年残破的模样都在我脑海中留下磨损不掉的印迹,我个人的历
史不可剥离地附着有它一部分历史。譬如,七十年代初,农场
领导批准我进一趟城,我就得乘6路公共汽车来回,从银川“老
城”回农场的票价是四角五,在“新城”乘车则为三角五,每
次我回农场都为了省一角钱而步行十五公里到“新城”上车,
肩上还扛着沉重的麻袋。那年月人们喜欢用铝制的平底锅烙玉
米面饼子,锅不是卖的,要拾些破铜烂铁到银川去换,这苦差
使交给我这个“分子”最合适不过,这也是批准我进城的条件。
我去城里时扛着一大堆破铜烂铁,回农场时背着一口口铝锅。
锋利的锅沿割破麻袋,割破我的衬衣,割破我的背。这条去“
新城”十五公里的碎石路上不止洒有我的汗水,还有我点点血
迹。一次进城,错过了回农场的公共汽车,到旅店租一铺炕要
五角钱,嫌贵,更重要的是没有证明,只能流落银川街头。这
晚,我在解放东西街徘徊了几遍,夜幕降临,沿街低矮的土坯
房里各家各户的灯光一一燃亮。每一扇报纸糊的窗户透出的黄
色灯光都散射着一个家庭的温馨,外面的世界虽然波涛汹涌,
家总是一个安宁的避风港。那灯光如同一家几口子聚在一起窥
探外界的眼睛。然而回顾自己,年已不惑,却仍孑然一身,形
影相吊,我总是被人窥探而没有一个人和我依偎在一起共同承
受命运的拨弄,唯一亲近的东西是一个化肥口袋做的枕头,不
禁泪洒襟怀。

  今天,那条去“新城”的碎石路已成了宽阔的大道,并且
不止一条,每次我驱车到我办的华夏西部影视城,听着沙沙的
车轮声,总令我有一番感慨。汗水血迹都被磨灭了,只有记忆
留下来。解放东西街两边低矮的土坯房已荡然无存,好像隔几
天就有一座大厦拔地而起。夜晚,华灯初上,车水马龙,我有
时在那里散步,到回家的时间,想想,颇让我欣慰:终于有个
家可回了。一般人,只要不是波黑人或科索沃人,有家可归似
乎没有什么稀罕,而对我,却有深一层感情因素。

  前二十多年我和中国的苦难紧紧地联系在一起,近二十年
我又和中国的改革及变化紧紧地联系在一起,与改革共命运,
一同享受阳光,一同栉风沐雨。在中国一个被称为宁夏或银川
的地方,我现在已经能参与她的变化,我的想象已经有可能化
为现实。我本身不仅成了她的一道风景线,还能够真正为她增
添一座风景。我想这大概就是一个人所追求的终极价值之一吧。
从浅层次上说,这里的一草一木,在我眼里都有纵深感,和我
在国外见到的所有美丽诱人的景物不同。当然,外国有许多精
彩之处,但在我看来似乎总是平面的。宁夏或银川却会在我视
网膜上出现叠影,我的视线能够穿透她,像穿糖葫芦般地形成
一条“时光隧道”,即俗话说将她“看透”,从而,哪怕她一
处单薄的线条,也非常厚重,非常丰富多彩。很多人不解我平
反后为何不离开这个偏远的宁夏。不去外国可以理解,为什么
连外地也拒绝搬迁呢?其实她并没有什么使我留恋,相反,在
中国其它省市都腾飞的时候,她倒是还有某些不尽如人意的地
方令壮士扼腕。然而,在深层次上,她好像与我已有着血肉的
关系,在我的生命中,已很难和她剥离。现在,一般我离开银
川不会超过四十五天,应邀去国外访问,超过半年我就要犹豫:
去,还是不去?去年就放弃了一次到美国当学者的机会。除了
不懂外语处处觉得不方便,更重要的是离开这里时间一长心就
不安。安心,是很重要的。

  也许人们会认为这是经历造成的狭隘心理,这点我承认。
可是有谁能摆脱局限呢?不要说我们普通人,伟大人物也制约
于一定的局限性。每个生命个体本身就是一个局限,譬如一粒
植物的种子。一粒种子要追求它的无限性,只有在一小块土壤
上扎下根去。土壤促使它成长了,它就既让自己也让土壤产生
无限的丰富性。土壤因为有了植物这粒种子开花结果而美丽起
来,种子因为有了土壤而能不断地繁衍,使自己在时空中保持
一份永久性。

  心安即福地吧。

《人民日报 》1998-09-19 第6版

登录后才可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