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后海,木凋草枯,行人稀落,一片冷寂。
这里不再是酒神放纵的季节。狄奥尼索斯的亢奋与疯狂,早被冰封在湖底里。
不远处的冰面上,一个红衣女孩正在“燕式平衡”中滑着野冰。就见她双臂平展,单腿后举,挺立的上身疾速地掠过银灰色的冰面,一圈又一圈地回旋着。
我站在湖旁的烟袋斜街上,望着那个咔咔喳喳冰裂声中冰刀碾转的女孩,几分畅快,也更有几分担心。——刚刚十二月初,后海的冰还不够厚实,正式的溜冰场仍没有开放,是什么样不为人知的理由,让那个女孩子肆意地进行这番看上去有点不要命的玩耍?
也或许,她的滑翔不过是一种俯冲式的寻找,只因那灰蒙蒙的湖面,弄丢了她曾经的流光溢彩的梦的衣裳。——那春日里的桨声柳影,那夏日里的画船笙歌,那秋日里的江枫渔火,连同那些所有的常人眼中不足为贵的浮光掠影,都可以是她“拼命寻找”的强大理由。
——就像若干年前,我藉着爸爸那一记耳光的阵痛,让自己离家寻找的决心痛苦地分娩。
那是在一夜没有母亲的荒凉梦境后,我于窗棂间的晨曦中,蓦然间想起北京 798 厂看到过的一幅油画。——它的名字叫《倾诉》,画的是一个兰花袄里的农家女子,有着一对发不出声音却又好似发出了许多声音的幽深的眼睛。
与那幅画的初次相遇,是在跟男友分手后的那个晚秋。
那时我刚到《松江晚报》做实习生。——一个偶然的机会,我被社里指派为随从记者,同一位老编辑到北京开会。在会后集体游玩的那个周末,我怀着坍塌不堪的爱情观,从前往长城参观的“好汉车”上溜下来,一个人去了艺术理念荒唐怪诞的 798 。——我在抽象的、立体的、野兽的、以及自由得无派可归的众多现代派画家中东南西北地流窜着,在反传统反现实反规律中寻找着我的精神同谋。——然而,窜了一大遭后,除了暗中对那些“用几块胶布粘成的几何形体”、“用几团色彩堆积的混沌图案”之类的画在心里执行了秘密“枪决”外,没有什么让我心动。
就在我一次又一次地给墙上一幅又一幅的画作暗中打叉时,却意外地在一家水房一般大的小单间里,看见了那幅传统的现实的朴素的、却又让我为之震撼的《倾诉》。
那幅画的败笔,是前来开门的女人身后,缺少远景,致使画面的进深不够。——记得我当时这样说给看摊卖画的“眼镜老伯”时,他用鼻子哼了我。——他说那幅画本来就没有画完,是残缺的圆满。——不过即使残缺美,也早就被人订走,你再说不济我也不卖你。——它之所以还摆在这,是因为买主是我廊主的老朋友,他跟他租回来,常年摆在这儿当展品,为的就是要吸引像小丫头你这样的人——“褒贬是买主”的过路客。
……
一年后,因为寻找,我又回到了 798 。——那是到北京做了北漂的第二天,我立意要去那里看看“妈妈的影子”,把那作为我新生活的开始。我相信那画冥冥之中蕴藏着某种牵引力,供给我心灵养分的同时,正把我送到一个与我休戚相关的轨迹上,——就像母亲腹中曾把我带到了这个世界上的那条脐带。
经过了“现代空间”,绕过了“行为艺术”,穿过上面粉刷着“工人阶级万岁”和“誓把无产阶级革命进行到底”的两间大厂房,我拐进了那间水房一样的小屋子,问起那画。——上次接待我的老伯已退休,临时的销售小姐是一个有着洁白牙齿和一头大波浪的女子。当她过来跟我握手时,她开朗地笑着,告诉我她的名字叫周京。
那幅画不再在那里。——它走了,却留给了我奇妙的连接。——我与周京的交情由此开始。——我告诉她我是来北京混的外地人,她说“混”不好听,我们都叫“北漂”,我是个老北漂了,如果你感觉我看上去还漂得不错的话,打明儿个起,跟着我漂就行了。
那个周末,我第一次随着她来到了后海女儿吧。在混合着烟草和酒精的空气里,我听到了阿十那凄风苦雨一般的声音,他唱的是《永夜》。
——
一阵叮咚叮咚的铃声,随即有人喊辛露,我回头。
是阿十。
他到了跟前,就从红幔对分的三轮车上蹦下。——两个多月不见,他粗头乱服,脸色憔悴,头上曾经挑染的钢光属色销声匿迹。——昔日威武不屈的“变形金刚”形象,今日全身散架。
我不意外。从上次他突然打来的电话中,我对他焦头烂额的近况略知一二。——我微笑着看他,等他讲话。
“辛露,怎么样 ? ——这里面不让进车,还要麻烦你走过来,累了吧?”——磨难教人长大。平日愚顽不灵的阿十,今日知疼知热,嘘寒问暖。
“没有,才多远。——只是,没想到今年冬天这里会这么萧条。——不过呢,没人时走在这里真挺好,可以把这整个后海都当成是我自己的,还有花样滑冰可以看。”——我说着往远处指了指,却不见了冰上的那个红色的身影。——我怅然地把手僵在那儿,随即也就心安——冰面没了女孩不好看,但女孩离了冰面才安全。
什么?——阿十顺着我的手臂看了看。
我说没事了。——刚才有个女孩在那边溜冰,这会儿走了,——走了好,省得让我看她看得自己也“如履薄冰”。
阿十说你说的是不是南希呀?
我说谁是南希?——你的新女友啊?——我半真半假地逗他。
辛露,别涮我了好不好?——我这旧的还没抖落掉呢,怎敢再招惹新的!——算了,不提她了,反正她同我撞车的事儿也跟她没什么关系。——走吧,先跟我去前海认认车,不过这次不用走,坐三轮。”——阿十说着,伸手把我扶上车板,然后对着车篷后蹬车的车夫说了声:“前海地下停车场”。
我刚坐稳,阿十便跟着把自己重重地摔在黑丝绒包裹的长条凳上,身子随后往后一瘫,
——凳子另一端的我,差点没被他巨大的冲力颠下板凳。
我靠在另一侧的板凳头上,歪头对他说:这么点的地方,那有你这种坐法?!——我这正想稳稳当当地端着架势假装着红幔帐后的格格呢,你是不是存心要扫我的兴?
阿十听了就长吁短叹。他说辛露啊,这回我算是栽了!——等会儿见了车你就会知道,你阿十弟快成犯人了,你还有心当格格?
我听了就挤兑他:“阿十,你怎么回事啊?难道那变形金刚当不成,就非得要当受难者?!——我在电话里告诉你多少遍了,你就是听不进去!——我撞的是辆黑色的轿子不错,但不是丰田,是宝马,跟你的“小黑丰”没关系。——自从那天我在新家的阳台上脑袋被那道黑色的弧线刺激后,忽然就记起了撞车前的一霎那,前面切入的那台车车尾上有个蓝白分割的圆形 LOGO ,还有就是圆弧上 BMW 那三个字。——不过今天我还是来了,主要是刻意想借认车的机会过来看看你,——还有,”我对着窗外望了望,回头笑笑说:“还有就是想看看你那位叫苏三的美娘子。”
“别再提她了,那是个婊子!”——阿十当啷的就是一句。
我一愣,不敢接着问,却说了句“后海这天儿真冷”,随即只管往手里哈着气。接着,我顺着眼前幔帐中分的空隙处,没事儿似地左右望着,仿佛外面的湖面上,正有众多的红衣女孩滑着冰,让我目不暇给。
三轮车在咯咯噔噔的颠簸后终于停了下来。阿十付了钱,领着我进了地下停车场。还好,身体的动感带动了情绪的活跃,两个人一路上有说有笑。阿十问我周京怎样我爸怎样,我轻松愉快地回答着,谁也没有再触及“苏三”那两个字。
然而,就在我片刻后站在阿十的那辆车尾被撞瘪的黑车后,我刚刚轻松下来的心立刻提到了嗓子眼:就在那凹陷的黑色板金里,一枚蓝白相间的圆形 LOGO ,正松松垮垮纽扣一般地郎当着,我不由得抬起脸来失声大叫:“阿十,你什么时候换了车?!——你在电话里根本没有跟我提起过你现在开的是宝马!”
“辛露,这宝马要是我的就好了。——不过,咱俩撞车时我的确开着它,而且苏三就坐在后排的车座上。”阿十沮丧地点了根烟。
你说什么?苏三被撞了?!——那么说出事的时候你在开她的车子?”——我忽略着二手烟的“迫害”,急着发问。
“她被撞了是真的,但车子也不是她的,这台车是咱北漂老板娘纪大姐的。——我知道因为你离开了女儿吧她对你一直有怨气,怕你知道了以后不会过来,所以电话中瞒了你。”阿十转身过去,大口大口地吞云吐雾。
“老板娘的?——你说这车是纪英英的?——为什么纪英英的车会在你的手里?”——我没有习惯管那个女人叫纪大姐,直呼其名连珠炮地发问。
“老板娘为了让苏三能留在女儿吧驻唱,自从有了这台车之后,每次苏三从上海家回来时,都让我开这台宝马到机场或车站去接她。——不过上个月车子的保险就过了期,纪老板她刚好不在北京,我也不知道这码事,就从吧里酒保那儿擅自拿来了钥匙,去火车站接苏三,结果没想到在南城的三环上,跟你撞了车……”
“你怎么就知道是我撞了你?”我感到了事情的复杂,本能地开始后退。
“辛露,一个半月过去了,我本来也以为除了给纪老板道歉陪钱修车外,这件事就算过去了,可谁想到前段日子苏三她突然跟我反目为仇,通过南城警局的人,根据出事时的时间地点查到了这个案子和你的车。——我开始也不相信,后来根据她提供的资料看到了周姐给你的那台旧车的照片,这才确知是你。——辛露,但凡有路可逃,我怎么能下决心来烦你?——辛露,你为自己开脱没有什么不对,但我思来想去,除了你能帮我之外,我别无他路。——”——阿十说着,掐灭了烟,难过地低下头。
我站在那儿,那样地望着他,——像一个没有经验的母亲,对着自己的出了差的孩子。
………
一个小时之后,夜幕垂下,我和阿十坐在了女儿吧二楼上的小包间里。
我把门后的丝帘拨开挂好,俯望着楼下的舞台。忽明忽暗忽暖忽冷的灯光中,一个漂亮的短发女生正用戏谑调侃的口吻,唱着爵士版的《花儿为什么这么红》。
花开花落,云卷云舒。只告别了不到三个月的女儿吧,大部分面孔对我来说,都是陌生的。
阿十进来,手中拿着两杯酒。他将那杯有乳白色分层的鸡尾酒摆在我面前,说这是吧里用进口的奶精新调制的“亚历山朵拉”,你试试看。
我望了望那酒,一哂置之地说了谢谢。——我说这酒好漂亮,只是恐怕你我就要落草为寇了,哪还有心品这英皇室里出来的大玩艺?——我说我还是把手中这杯热咖啡喝到见底为好,暖和又提神,能清醒地听你讲话。等我搞清全部状况后需要躲起来时,再“朵拉朵拉”地把她干掉。
阿十听了这话,也不讲话,喝水一样给自己咕噜咕噜地先灌了几口酒。半大杯威斯忌下肚后,他眼中有火苗燃起。然后他抬起头来,用大男孩那种赤露着各种情愫的一双细长的眼睛,望着我喃喃地说:“辛露算我求你,你得救救我,你得救救我。”
我伸出手拍了拍他桌上的手臂,说阿十你别急,跟你回到这吧里来就是要坐下来听你说,你尽管慢慢讲。
于是阿十安静下来,对我讲了她和苏三的这桩故事。——他说她腰部在车祸的顿挫中闪到了,刚出事后休息了几天,后来她觉得无大碍,就继续来后海跟阿十搭档演唱,不曾再提起。可最近她突然变了卦,心思歹毒地威胁他,只因为他戳穿了她最近总是频频往返京沪之间的真正原因。她最近傍上了浦东的一个外企的老外,回沪的理由根本不是像她说的那样是因为她母亲得了重病。她得知他知道了真相后,也不申辩,反过身来就威胁着报复他,管他要三十万,作为“腰身伤筋动骨”的赔偿费。她说如果他不给钱的话,她就去法庭告他,诉讼理由是肇事时他属于酒后驾车,肇事后他为了逃避责任有意逃离事故现场,而这一切发生时她正以一个受害人也是第一证人的身份坐在车上。她说只凭着这两条,就足让他坐牢。到时候打官司时该牵扯到谁牵扯到谁,一个也别想跑。——他说她那样说的时候,意味深长地看着他,因为虽然从未见过面,她却早已从他的口中熟悉了“辛露”这个名字,所以她言出有指。——他说当她把从南城交警大队搞到的现场资料交给他看时,她竟然神情诡谲地趴在他的肩头告诉他:真是巧,肇事的另一方,竟然也是一个叫“辛露”的女人。
我听着,心里越发暗淡下来,头上仿佛有着隐隐的雷声。
“阿十,我能帮你什么?你的意思是要我帮你借钱吗?” 我努力地镇定自若,双手抱着瓷杯暖着手,时而往嘴里啜着苦涩的咖啡。
有钱我给她?!——我家里的哥哥姐姐还都在各自的大学里等着我寄新学期的学费呢!——再说了,我在这后海统统也不过才红了两个月,哪能一下子有那么多钱给她添狮子口?——阿十说着,喀嚓咔嚓地嚼着酒杯中的冰块。
我皱皱眉,说阿十你还有闲心吃冰啊!——告诉你啊,我现在可是有家的人,爸爸可是在家病着等我呢!——快说吧,我到底有什么能帮上你?
阿十听了,面有难色。他想了想,正要俯身过来说什么,外面有人敲门。
阿十对着门口高声说进来。——门开。一个面孔陌生的女服务生进来,对我点点头后,短裙套装明眸善睐地走到了阿十跟前。
“阿十,老板娘约的那位律师已经到了大包间。她让你现在就带着你的客人过去。”
听了阿十说我们马上会到,她转身离开。
她走后,阿十并没马上站起,他仍然面有难色地低着头,连连地咂着酒,似乎在下很大的决心。
我恍然间就明白了几分。
我说阿十,原来你今晚约我来,明着是认车,暗着是想带我见纪英英为你和她安排的律师,让我提供对你有利的证词,对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