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月后何家结束培训,回上海走马上任。她住回自己家,每天上下班由司机接送,一个人吃饭总是好凑合,她在国外已经养成简单的生活习惯,大多数时候就着一碗汤吃一块自制三明治,看看书,上上网,看看电视新闻就上床睡觉。
日复一日,周而复始。
周末的时候去姑妈家,在两老跟前承欢。姑妈喜欢养花养草,何葭投其所好,自己也养了一些,跟姑妈去交流养花经。
“玻璃海棠不能拿到房间里,两天叶子就不紫了,开始出现那种病态的绿。”
“蟹爪兰挂在东边窗台就可以,属于半阴植物,开的花可漂亮,又容易活,我给你插了一盆。”
如此种种,如数家珍。
姑父上老年大学,在练毛笔字,她也拿张纸在旁边比划,如何运腕发力,虚心讨教,哄得老人家诲人不倦,龙颜大悦。
只有对沈远征似一般朋友,仿佛两人只是点头的交情。见了面问候一声,随口说几句不痛不痒的话,聊聊天气,各自的工作再无别话,分别走开。偶尔吃饭的时候他会问一句:“工作怎么样?还顺利吧?”
她一边盛汤一边说:“还行,马马虎虎。”
也就这么几句话。他去照顾维维,维维不在就钻进自己的房间去看碟;她收拾好碗筷又回到桌前执笔炼字,凝神静气。
新工作一开始总是紧张的。何葭前面几个月要适应新同事新环境,摸清公司的基本运作情况,非常忙碌。她在公司的地位基本上跟总经理平行,所以没有人妄想要跟她交朋友,都对她毕恭毕敬,客客气气,她不是不寂寞的。
有一天张帆问她工作如何,跟同事关系如何,有没有人表示好感等,何葭苦笑一声说:“高处不胜寒。”
张帆跟她八卦:“真的,女人到了一定年纪一定地位,再找合适的人也难。这个年纪的男人,事业有成了,可是也都结婚了。就算没结婚的,离婚的,也都喜欢找水灵灵年轻的妹妹,小鸟依人,让他们很有成就感。你这样的跟他们一个级别的职业女性,他们害怕不能压服,所以会望而却步。”
何葭啼笑皆非:“我现在不考虑这个问题。”她下意识地看看手上的戒指,还是下不了决心把它们取下来。
张帆趁热打铁:“你现在一个人,远征也是自由身,为什么不给他一个机会?”
何葭把目光从九天之外收回来,说:“感情又不是什么东西,说收就收,说放就放。”
张帆还想再劝,看她手摸着戒指脸色不好看,连忙把未说出口的话咽回去。
这样,生活走入一种程式,却也过得飞快。早上八点出门上班,下午七点能回到家里。月头月底的时候发工资,结帐,要忙碌一些,跟加国总部开电话会议的时候要加班到十一、二点,张弛有致,有条不紊。
何葭逐步按照加方的要求对财务进行改革,使之在不违反中国税务制度的前提下向加方的习惯靠拢。她在工作中对同事和颜悦色,但是原则问题绝不妥协,有种不怒自威的气质,令人信服。
一日一个 供应商,摸不清状况,几次三番地把发票做错,被财务部打回票。公司负责的采购的业务员不得要领,厂家的业务员也不得要领,最终那个工厂的经理亲自找上门来,几乎跟负责的会计人员吵起来。
何葭闻声从里面办公室出来,问清楚情况,把那经理请进自己办公室,拿出别的工厂的发票,逐一讲解给他听,说:“这本来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只要按照我们公司的要求填写发票,马上就把钱划给你。”然后转头责备采购,“难道你没跟他们说明白?惹这么大的误会。”
那经理是个久经江湖的聪明人,一点即通,回头对自己的业务员说:“怎么我一听就明白,你搞了个把月还没搞懂?”又对何葭说:“对不起,我们这个业务员才参加工作,摸不清状况。希望这件事不要影响两家的合作。我叫张文东,认识你很高兴。”
说着递上自己的名片。何葭看了看,只见上面有董事总经理的字样,应该是工厂的老板。
何葭也递上自己的名片,说:“我叫何葭。希望你不要误会是我们工作人员故意刁难。”
张文东连忙道:“哪里会,哪里会。”
于是周五下午快下班的时候,何葭接到一个电话:“我是张文东。何小姐能不能赏光吃顿便饭?”
何葭记得这么个人,笑问:“张先生,钱拿到没有?”
如果只是通过电话不看表情,何葭的声音温柔圆润,十分悦耳。
张文东说:“我们按照要求改了发票,已经拿到钱了。这次要多谢何小姐。”
何葭说:“不客气。这也是公事公办,不必谢我。吃饭就大可不必了。”
张文东连忙说:“何小姐,这顿饭绝对不是贿赂。我们倆在业务上没有什么牵连,你也不是下单的采购,绝对没有什么违背贵公司规定的地方。我只是表示一下对你的敬意,请你不要推辞,给我一个面子。”
大约做老板在外面混的,说话都很有技巧,让人推托不得,何葭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应付,沉吟着。
就在这个空档,张文东接着说:“何小姐为人处事,让人如沐春风,我有心交个朋友,请无论如何要赏光。”
话说到这个份上,似乎再推托就矫情了。何葭思忖半天,才缓缓说:“那好吧,你晚上七点去我家接我。”然后她说了个地址和手机号码——她的名片上只有公事电话。
那边张文东放下电话长舒一口气,不停地抹汗。
何葭下班后由司机送回家,冲了个澡,换上一套休闲服,坐在沙发上边浏览报纸边等电话。
七点整,张文东打电话过来,说他的车子在门口等。她拎起包下楼,看到一辆闪亮的黑别克停在弄堂的大门外。
何葭所住的老式房子,一排排的类似今天的联体别墅,每一排都有一个大门。
张文东看见她,朝她挥挥手,走出来到另外一边替她打开驾驶座的门。何葭本来想坐进后座的,见他如此,只能坐到前面去,习惯性地扣上安全带。
张文东坐进去,看着她微微一笑——这个女人换了一身衣服,好似换了一个人,跟上班时的那个制服女人是完全不同的风格。他笑问:“你信不过我的驾驶技术?”
何葭一本正经地说:“大约等下要上高架吧?那个时候车速还是蛮快的。小心点总没坏处。”
张文东点点头又问:“何小姐喜欢不喜欢湖南菜和东北菜?”
何葭说:“除了人肉,我什么都吃。”
张文东笑得往后一仰,说:“那么我带你去徐家汇的一个小饭店,专做湖南菜和东北菜,何小姐觉得怎么样?”
何葭说:“我没意见。”
张文东飞速上高架,异乎寻常地顺,居然没有堵车。虽然饭店在一个小小弄堂里,还是高朋满座,看来口碑是不错的。
张文东带她走进早已经订好的小小间隔里,让何葭点菜。
何葭说:“我不懂湖南菜。你负责点,我负责吃好了。”
张文东点了剁椒鱼头,腊肉蒸黄鳝,东北酸菜粉条和一罐海鲜土鸡野菌汤。他征求她的意见:“你还需要别的什么吗?”
何葭说:“够了。我估计这些都吃不完。”看来他不是个出来就摆谱的男人。
他又问她喝什么酒。她说不喝酒,要么来点鲜榨果汁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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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他陪着她喝果汁。
菜陆续上来,何葭尝一口,赞赏不已,连忙低头苦吃,辣得不得不用纸巾抹汗。
张文东问:“何小姐从加拿大回来?”
何葭说:“是啊,人都变粗线条了。”
看得出,她确实不象某些上海女孩子那样装娇嗲,装文气。
“何小姐在哪里上的大学?”
“上外。你呢?”
“我交大毕业。我老家在浙江。”
“那一个人在上海,也挺不容易的。”何葭想起钱仲明,不知道他如今怎么样了。
“最难的是头几年,现在都过去了。”何文东轻松地说。
中国人在国外,跟外地人在上海一样,头几年哪个不辛酸?时间长了也就好了。
何葭问:“那么在上海安家了吧?”
张文东反问:“什么叫安家?买了房子就算安家了吗?我妈妈说,女人在哪里家就在哪里——所以我现在还没有家。”
何葭吃惊:“你单身?”他看上去有三十四、五的样子。中国男人,有几个在这种年纪还是单身的?
张文东试探地问:“你也是吧?我听人家说你是单身。”
看了看自己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何葭觉得这顿饭是不该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