柞里子:秦失其鹿(17)

            来福酒馆斜对面有三间东倒西歪的草房,草房里一灯如豆。一个老者静坐灯下,面色憔悴,形容枯槁。有谁猜得出这人就是魏公子信陵君手下四大高手之一的逍遥子?四十年大败秦师、令蒙骜闻风丧胆的逍遥子?没有。甚至连他自己都差不多把他那可歌可泣的生涯忘记得一干二净。如今他姓张,张三的张。名字呢?无人问津。因为他驼背,大泽乡一带的人都叫他张驼。他当真驼背吗?每当他吹灭案上的油灯,他的背就直了。不过,那时候屋子里黑黢黢,谁也看不见,所以,张驼不驼的秘密,只有他张驼自己知道。
           隐姓、埋名、装驼背,都不是件容易的事情,不是逼不得已,谁会自找麻烦如此?谁也不会。张驼之所以如此,因为逍遥子是秦灭六国之后悬赏通缉的十大要犯之一。不如此,说不定早就身首异处了。穷老而驼背,何以为生?张驼善龟策。至少,大泽乡一带的村民对此深信不疑。张驼因而可以凭借占卦测字苟延残喘。
          风声中传来二更,张驼张嘴,正要吹灭案上的油灯,结束一天的生意,突然听到拍门的声音。这时候还会有买卖上门?张驼不禁警觉,一边伸手从席下摸出匕首,一边问:“谁?”
          “是我,陈胜。”
           张驼怎么会认识陈胜?十天前陈胜找张驼算过命,张驼说他阅人无数,还没见过像陈胜这样鸿福齐天的。但凡过路的客人,张驼一概如此这般信口胡吹,反正客人不会回头,无论事后证明他的胡吹如何不着边际,也不会破坏他在本地的信誉。
           “什么时候飞来鸿福?”陈胜追问。
            张驼掐着指头算了一算,道:“不出十日。”
           “当真?”
           “倘若说得不准,加倍奉还算金”
           张驼掐指头,不是装模作样,真的在数数。不过,数的自然并不是几日之后陈胜能发,数的是这场雨已经下了几日了。不多不少,已经整整下了十日。还能再下几日?充其量再下五日。雨停之后,最多再等一、两日,陈胜这帮人还不就得上路?换言之,十日之后,陈胜早就该在七八百里以外了,还能返回大泽乡来找他张驼算账么?张驼在给出“十日”那个期限时,心中这么盘算。可是人算不如天算,如今十天过去了,雨停了,可前面的路断了,陈胜还没走。
           哈!真来找我算账了?张驼把匕首重新塞到席下,从腰包了摸出两枚铜钱来,捏在手掌心,准备一开门就递交过去,打发陈胜走路。
            张驼没猜错,陈胜的确是来算账的。不过,陈胜的算法却大出张驼的意料之外。看见张驼递过钱来,陈胜嘿嘿一笑,将张驼的手推开,直径走到案前,不请自坐,用主子吩咐奴才的口吻道:“把门关上。” 
           还想要多少?说好是加倍奉还的嘛?陈胜的举措令张驼不解。不过,张驼还是不动声色地遵命关上房门。对于他这种隐姓埋名的人来说,无论发生什么,关起门来不让外人窥见,总是上选。
           “看见了吗?这是两枚大钱。”陈胜用手指夹着两枚大钱,在张驼眼前晃了一晃,然后拍到几案之上,推到张驼面前。“事成之后,少不得再给你两枚。”
           不问我追讨,反倒要给我钱?天下有这等好事?张驼不禁对陈胜仔细审视了两眼。油灯虽然昏暗,张驼依旧看清陈胜寬额高颧,眼神精彩。上次这人来时,我怎么就没留意,只把他误当个一般的泥腿子了?
           “钱嘛,不急。”张驼并不接钱,只捻须一笑,“你倒先说说是什么事儿。”
           “其实,并没你什么事儿,只要你听我的吩咐说几句话而已。”
           “几句什么话?”
           来前陈胜虽然已经反复琢磨过怎么措辞,事到临头还是不禁紧张非常,以至嘴张了几下,竟然没吐出半个字来。这不能怪陈胜胆小,面对这样的事情谁能不紧张?但凡窃笑陈胜胆小的,倘若不是从没设想过干大事,就一准是轻率得绝对干不成大事。张驼不是这种人,所以陈胜的紧张,未曾令张驼窃笑,只令张驼更加严肃认真。他猜想陈胜要说的,绝非小可。难道是……?
         果不其然!陈胜说出来的,正是张驼深藏于心的。可惜垂垂老矣,力不从心。听见陈胜说出自己深藏于心,只是偶尔发自梦中的话,张驼不胜激动,差点儿振臂挺胸,忘了自己应该是个振作不起来的驼子。
         “嘿嘿,有种!有种!”张驼一边说,一边把陈胜推过来的两枚铜钱推回到陈胜面前。“陈王吩咐的话,张某敢不从命。至于这钱嘛,则绝不能收。”

          陈王?不错。称陈胜为王,正是陈胜吩咐张驼的话的一部分。另一部分呢?另一部分,吴广领教了。
         “阁下可是吴将军?”次日一早,吴广踏进张驼的草房之时,张驼劈头就来了这么一句。
          本来陈胜走在吴广的前面,临到张驼的草房门口,陈胜执意让吴广先行,吴广不知是计,踏进房门就堕入陈胜、张驼昨夜商量好的圈套。
         “吴将军?你怎么知道他姓吴?”吴广正纳闷,陈胜跟着踏进房门,抢先问了这么一句。
          看见陈胜进来,张驼作大惊失色之状,拱手相迎,似问非问道:“陈王?”
         “陈王?”吴广听了,着实吃了一惊,“谁是陈王?”
         “实不相瞒,张某昨夜见周公对张某道:‘赶紧把屋子收拾干净,明日一早有两位贵人降临。’张某问:‘两位贵人为谁?’周公道:‘先进门的是吴将军,后进门的是陈王。’张某又问:‘吴将军与陈王是何方圣神?’周公道:‘祖龙已死,大楚将兴,吴广为将,陈胜为王。’张某不甚了了,正待细问,猛然惊醒。”
            吴广与陈胜听了,面面相觑。
          “你当真做了这梦?”吴广问。
          “怎么,难道二位不是陈胜、吴广?”张驼反问。
          “哈哈!真是天助你我!”吴广扭头望着陈胜,喜形于色。
          “先别高兴得太早。”陈胜故作犹疑,“梦话岂能当真?”
         “周公托梦,岂可与寻常之梦相提并论?如果不真,张驼怎知你我名姓?”吴广反驳。
         “这倒是不错。”陈胜趁机顺水推舟。
         “不过,只有张驼知,于事无补。咱得令大伙儿都知道,大事方才得济。”
         “不错。”陈胜没料到这一层,沉吟半响却拿不出个主意来。
         看看陈胜、吴广都没了主意,张驼道:“这个嘛,不难。”
       “哦?你有主意?”陈胜问。
         张驼点点头。想当年信陵君大破秦军,筹帷幄之功,逍遥子十居其九,如今虽然老了,搞点儿糊弄泥腿子的把戏,他张驼还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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