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陀将军"唐生智

佛陀将军唐生智
孙卓

唐生智虽然有过湖南省省长的头衔,但他干的大事基本上都是领兵打仗,名声成就于北伐,玷污于抗战中没能守住南京,城破后大量军民遭日军屠杀。将唐生智也列入治湘之湘人好似没甚道理。可一来唐毕竟是民国时的湖南名人,既然有过省长头衔,勉强列入也不是完全说不过去;二来笔者与此公有过一丁点瓜葛,列出几位知名的老乡若丢了他,心里觉得不大熨帖,所以就算上老唐一个。

  说我与唐生智有瓜葛,其实有说大话之嫌,不过是我当年从农村回城,进的那家区办集体制小工厂,用地乃原属唐生智家的后花园。花园成了我们的车间,生产工业用陶瓷,每天搞得烟尘冲天,周围居民叫苦不迭。而我们车间旁边原来的唐生智公馆当时还完整地保留着,只是里面住的大多是五行八作的下层市民。倒是有一位孤寡老太婆,每日搬一张竹椅到巷子里坐下晒太阳,据说是原来唐家的女佣,北方人,想必是唐生智从外省带回湖南的吧?谁与她搭腔她都一言不发,不知是听不懂湖南话,还是不愿被追问那些陈年旧事?去年年初曾与朋友到那巷子外的饭店吃过饭,伸头进去一看,早已面目全非,连我们的车间带唐家公馆都不见了踪影,变成了一栋水泥的居民楼了。那条巷子名叫下麻园岭,在湘雅医学院的后面。

  唐生智,字孟潇,还有个佛号叫作法智,湖南东安人。他与谭延、赵恒惕的世故相比,具有极为明显的浪漫主义和理想主义的倾向。他可不搞什么一省自治,从来是以天下为己任的。这大概是与他的出身有关系吧。唐生智的祖父唐友耕十岁就丧了双亲,孤苦伶仃长大之后,投身湘军,从湖南巡抚骆秉章剿太平军,在金沙江畔擒获翼王石达开,以战功得擢升,最后当到广西提督,还曾得皇上恩赏穿黄马褂。唐友耕发达后一连娶了十四房姨太太,却只有一位贵州籍的姨太太生下独子唐承绪,便是唐生智的生父了。唐承绪从小娇生惯养,只是个坐享其成的纨绔子,没什么抱负和作为,后来当过赵恒惕手下的实业司司长。唐生智从小受祖父培养,胆大敢为,有侠义心,怜贫恤孤。晚清办新军,各省都办了陆军小学,他入了湖南陆军小学。宣统元年(1909年)他考入武昌第三陆军中学堂,在那里加入了同盟会。辛亥年就在革命爆发前夕,他毕业升入保定陆军军官学校,不然若在武昌赶上那场热闹,以他的性格,必定投入革命军作战了。革命使得保定陆军军官学校停课了,唐生智不甘寂寞,邀了几个同学,一起要去上海参加革命。学生们囊中羞涩,没有路费,唐生智出主意到保定的湖广会馆去要钱。会馆不给钱,惹得小唐性起,捋胳膊卷袖子就要打人,说家乡人出钱把你们养得又白又胖,现在家乡的学生有事要用钱,你们敢不给?那要你湖广会馆何用?会馆的人见惹不起这几位小爷,只得掏钱消灾,给了他们从天津到上海的船票钱。

  唐生智与同伴在上海没找到可心意的革命工作,倒是闲逛时见到公园门口有华人与狗不得入内的牌子,一怒之下非进去不可,结果与把门的红头阿三大打出手,等人家吹响警笛才跑掉了。这事对唐生智的刺激很大,觉得上海这地方洋鬼子太欺负中国人,要革命还是回老家湖南去。他在湖南又遇上焦、陈二都督被谭延的人杀害,更加不平,见到湖南的同盟会要人谭人凤,被谭介绍到山东烟台都督李燮和那儿,当了一个连长。唐生智初上任一点名,就发现全连一百二十人中,竟有三十多个空额,另有四十余个患花柳病的,哪有什么战斗力可言?小唐雷厉风行地整治这支连队,一面招收新兵补足员额,一面请医生为患病的士兵治病。连队改变了面貌,可唐生智也得罪了长官,因为他把营长吃空额的事直接报告到了李燮和那里,使得营长被撤了职。而营长吃的空额团长也是有份的,团长于是以唐生智不该越级告状为由,将他排挤出来。小唐转了一大圈,革命无甚成果,心里实在郁闷,正好保定陆军军官学校重新开学,就回到保定继续学业去了。

  这时保定陆军军官学校的校长是蒋方震(字百里),此蒋校长可非彼蒋校长,那真正是一个军事战略专家。蒋百里有过一个著名的预言,说的就是日本终将侵略中国,一旦中日开战,中国必先吃大亏,北方和东南沿海均无险可守,只能退守平汉铁路以西,凭借湘黔边界的崇山峻岭可保西南不失,然后苦撑待变,终有翻盘赢回来的可能。这预言后来竟然完全应验。蒋百里也是在日本学的军事,当然比蒋介石要早一些,两位蒋校长的战略眼光可真是天壤之别。试想蒋介石校长若也有蒋百里校长的战略眼光,怎会在淞沪之战几乎拼光自己的老本?应该主动实行战略退却以保全实力,再作持久战的准备嘛。孙子曰:主不可怒而兴师,将不可愠而致战……哈,扯远了,赶紧收回来。此处提到蒋百里校长,是因为唐生智竟敢扇了蒋校长两个大嘴巴!事情完全是个恶作剧:唐生智与同学们打赌,说自己敢打校长耳光,众人当然不信,说你真敢打,我们大家出钱请你吃饭!其实唐生智早就侦察好了,蒋校长每晚十二点必到学生宿舍查铺,巡视完了,走到寝室外面的便桶前小便。唐生智那天晚上就趁蒋校长小便时,突然赤脚跑到他身边,挥手就是两记耳光,一边喊道:某某某,你敢穿跑老子的鞋子!然后再装作刚认出蒋校长,连忙鞠躬道歉,说实在对不起,把校长认成某某某了。蒋百里真以为唐生智是认错了人,并没怪罪他,倒是同学们对此反应不一,有人说要向校方告小唐的状。小唐赶紧自首,找到蒋校长认错,蒋百里却觉得这学生如此胆大,倒很难得。小唐见校长如此大度,更加后悔自己的荒唐,从此敬蒋百里如同父兄,而蒋百里也就特别关照他。这位蒋百里校长此后不久居然当着全校师生拔枪自杀,造成当时一大社会新闻,只因为北洋政府不愿按照他的要求拨出必要款项,认真办好保定军校,使他寒了心,觉得在中国无法建立起一支现代化的国防军以拒外寇。万幸的是子弹穿胸而过,蒋百里命不该绝。他后来在日本女护士佐藤的精心看护下获得重生,并娶佐藤为妻。若干年后蒋百里被蒋介石任命为陆军大学校长,可惜在抗日艰难的日子里,未及赶到遵义新校址赴任,就因心脏病猝死于宜山。说起这位蒋校长,倒真该有一篇专文记述其人其事呢!话扯远了,还是回头先说唐生智。

唐生智他们临毕业时,军校要挑选一批优秀生推荐到袁世凯的嫡系部队--模范团去。这却不对小唐的心思,因为他不想当元首的摆设,而是要重整河山,实现自己的大志。他琢磨着要想出一个办法躲过这个美差。他听说模范团要的人不光要军事成绩优秀,还得操行分数高才行,就在这上头打主意,故意找一个同学寻衅吵架。结果闹到队长那里去,唐生智又捎带将队长骂了一顿。这一来,不但模范团没他份了,连北洋六镇(袁世凯的六个嫡系师)全都去不了了。唐生智就这样如愿以偿地回了湖南老家。

  到赵恒惕在湖南搞速成制宪的时候,唐生智已经在湘军里当到了团长。唐生智此时是真心拥护省宪的,尽力为赵恒惕维持选举秩序,所以也特别得赵恒惕的赏识,到1920年谭延、赵恒惕之间的战争爆发时,唐生智已经提升为旅长了。谭延派人来做他的工作,以孙中山的三民主义来打动他。可唐生智有他自己的看法:孙中山三民主义虽好,但孙只知联合此军阀打击彼军阀,虽有时略能得逞,但自己手中无一兵一卒,到头来还不是被人所卖。他觉得还是追随赵恒惕搞联省自治,对中国更有长远的好处一些。与此同时,赵恒惕也派人来说服他,要坚决地站在自己一边。来人很会说话,故意以反话激他,说唐生智你应该助谭倒赵。因为你助谭成功,论功行赏时可稳获第八。唐生智听完问,我要是助赵驱谭,成了功的话,论功第几呢?那人说,除了赵恒惕的亲信叶开鑫,你得算第二,可你们打不过谭延啊!唐生智一瞪眼,你怎么知道我们打不赢?打跑了谭延,我的功劳肯定第一!湘军中的保定军校生都是我的故旧,现在起码都做到了营团一级,我一声喊,谁不听我的?于是唐生智真的挺身而出,站到了护宪军一边,并且屡胜谭延的北伐讨贼军,当谭回师广东打陈炯明,救孙中山的驾时,唐生智一直追击到了湘南边界才止步。

  唐生智的老家东安县属于现在的永州市管辖,这里旧称零陵,本来就地处湘南。此时他占领了自己的桑梓之地,便认真地经营起来了。我写赵恒惕那一段时说过,谭赵之战后,正赶上湖南连续两年大灾,大批灾民流离失所,赵恒惕反为了重新扩充军队,并不努力救灾,而以掺糠的薄粥应付灾民。可在唐生智管辖下的湘南却不是这番景象。他搞起了以工代赈,组织灾民修筑公路干线,发放工资使灾民得以安全度灾,使救灾和改善交通两全其美,得到湘南人民的交口称赞。他又严格地整顿所属军队,拿出当时在山东整吃空额的营长的劲头,把一支湘军第四师弄得像模像样。因为湘南有全中国乃至全世界都少见的有色金属富集矿水口山铅锌矿,所以唐生智不愁军饷来源,很快他的第四师就成了湘军中实力首屈一指的部队,有三万多人枪。

  唐生智势力大了,思想上却有了新的苦闷:他觉得这样拥兵自重当一方的土皇帝,并不是自己从军的初衷,他还要找到救国救民的道路才能心安。此时南方的孙中山对于如何实现北伐以三民主义统一中国,也有了新的思考,他改变了依靠军阀打军阀的老路子,在中共的参与下,于1924年召开了国民党的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并建立黄埔军校,开始培养自己的革命武力。这些事情都不断地传到紧邻广东的唐生智部队中来,使唐生智既感到新奇,也觉得有一股很强的吸引力。唐生智将自己的亲弟弟唐生明等人送到广州去入了黄埔军校,目的就是为了能进一步得到来自于孙中山阵营的信息。

  另一方面唐生智结识了一位佛教密宗居士顾伯叙(字子同,法号净缘,俗称顾和尚),已经接受了佛家的教义,认为佛学所谓众生解脱我解脱乃与孙中山的天下为公甚至共产党的人类解放我解放是一回事,于是宣称党化佛化二位一体,唯心唯物两极相通,以为从此找到了适合于自己的精神支柱。有意思的是,老唐竟然推己及人,在顾和尚的协助下,动员了一大批自己的部属皈依佛门,甚至让手下的所有士兵都佩戴上大慈大悲救人救世的佛章,连阅兵时都吹响法螺,口呼佛号,使他的湘军第四师成了有名的佛军,与北方的基督将军冯玉祥的国民军颇有异曲同工之妙。其实赵恒惕也是笃信佛教的,而且他信佛的资格比唐生智要老得多,那还是在谭延督湘时,因宣布湖南独立得罪了袁世凯,被捉到北京问罪时就皈依佛祖的。但不管唐生智是不是与自己有同样的信仰,赵恒惕此时对他疑忌是越来越强了。原因就一个:唐生智的部队太强了,强到其他湘军三个师加起来,都抵不上他的第四师。当然唐生智也越来越不听赵恒惕的指挥,他对老赵的所作所为难以容忍,已经有了取赵自代的想法。赵唐之间还有过一次斗佛法的趣事:先是唐生智由顾和尚主持,在湘军第四师举办了一个盛大的金光明法会,接着赵恒惕看着眼红,找来一位白喇嘛,在自己兼任师长的湘军第二师也举办了一场金光明法会,意图巩固军心,压住唐军咄咄逼人的气势。

  唐赵终于摊牌了,时在孙中山逝世后的1926年春季。唐部从衡阳出发,向长沙逼近,赵恒惕知道无法与唐生智抗衡,仓皇逃离长沙。唐生智占领了省会长沙,但一时尚未决定是否应该站在广州的北伐阵营一边。他的恩师蒋百里校长时任吴佩孚的参谋长,还代表吴佩孚来与他接洽过,希望他投向北京政府一方。广州方面也派来了代表,是赫赫有名的桂系主将白崇禧。白崇禧告诉唐生智,广州政府北伐的决心是不可动摇的,另外白为了打消老唐的顾虑,承诺北伐军谭延的第二军和程潜的第六军,都将取道江西北上,保证不进入湖南境内。因为唐生智以前多次与谭、程交过手,心中芥蒂自是难免。唐生智终于下了决心,礼送恩师蒋百里离湘,正式宣布站到广州国民政府一边。

吴佩孚击退了冯玉祥的国民军,转而要解决不识相的湖南犟驴子唐生智了。他收买了赵恒惕的旧部叶开鑫与唐生智开了战。唐生智向广州紧急求援,叶挺的独立团开入湖南,于是北伐就此拉开了序幕。唐生智部被编入北伐军序列,为第八军,老唐宣布废除了赵恒惕的《湖南省宪法》,自任湖南省临时省政府的省主席。北伐一旦正式开打,老唐当然就已经无暇顾及湖南的行政治理,他成了北伐军的前敌总指挥,很快打败了叶开鑫部,占领了湖南全境。

  唐生智的第八军虽加入北伐的资历最浅,但与号称铁军的张发奎第四军并肩作战,由湖南而湖北,直至拿下华中重镇武汉,使这里成了国民政府新的革命根据地。可这之后发生了蒋介石在上海发动四一二政变,宁汉分裂,老蒋把首先攻下南京但不属于他的嫡系的程潜第六军,收拾了个干干净净。唐生智的第八军,经两湖的血战后已经扩充成了三个军,为第八军、第三十五军、第三十六军,共计六万余人,此时是武汉政府最可依靠的武力。但很快老唐的部队中也发生了不可避免的分裂:他的老部下夏斗寅、何键,在后方发动了针对中共的政变。唐生智此时是同情中共的,他说:国父的三民主义,又名共产主义,最后的目的是一样的,就是要造成世界大同。反共产就是反革命。他本是个对各种主义不甚了了的人,只有一份救民于水火的侠义心肠,这些似是而非的说词倒也一时制止了部队中因分裂造成的思想混乱,暂时维持住了北伐的士气。他的部队已经打到了河南,因后方的分裂而军粮不继,老唐这时想到的居然还是要找负责农运的毛润之先生,发急电请毛为他组织运送军粮,而毛润之先生也真的马上通知各地农民协会,从岳阳起运了一批前方急需的粮食,救了唐生智的燃眉之急。唐生智回师武汉后,周围的部下大多是主张分共的,他觉得越来越闹不清楚了。唐生智原来就不懂国共两党到底有什么区别,只是认为自己北伐在前方浴血奋战,毛润之他们全力以赴支前,实在很够朋友,不能做过河拆桥的事令亲者痛仇者快。可不只是汪精卫、谭延、孙科等国民政府的中央要人要分共,连他手下的何键之流也抗命不遵了。老唐不得已,同意了汪精卫的分共方针,将一大批中共人物礼送出境,其中有黄克诚、陶铸、陈赓、罗瑞卿等,还派人送了两根金条给毛润之本人,让他赶快回湖南去。

  武汉政府分共之后,唐生智仍坚持反蒋立场,发动东征要消灭蒋介石自立的南京国民政府。蒋介石迫于压力,在上海通电下野。随后谭延赴南京,实现宁汉合流。唐生智所部进占安徽,却陷入了北伐军自己阵营中不同派系的相互猜忌与吞并之中。其实那时唐生智是有可能走上另一条完全不同的道路的:中共代表李达来找过他,动员他参加即将举行的南昌起义,并希望他当起义军的总司令。可唐生智犹豫之后拒绝了,他毕竟还没到服膺共产主义的地步。之后谭延、李宗仁、白崇禧联合起来,发动了倒唐之战,幸亏朱培德保持中立,网开一面放唐生智撤回了武汉。此时蒋介石又来争取唐生智与自己捐弃前嫌共同对抗桂系,老唐不愿与蒋同流合污,宣布下野,亡命日本去了。他的部队大部被桂系收编,成了李宗仁、白崇禧对抗蒋介石的资本。

  唐生智1928年由日本回到上海,伺机东山再起。他虽然恨蒋介石,但更急欲报桂系挖他墙脚的一箭之仇,所以明知老蒋不可能真成朋友,此时也要暂时加以利用。唐的湘军旧部跟着白崇禧驻扎在平津一带,已有思归故乡的强烈愿望,老蒋于是答应向唐生智提供大量金钱,用来收买湘军旧部官兵。老蒋还答应唐,一旦瓦解了桂系,让他出任第五路军总指挥。唐生智身携一百五十万元巨款,北上天津、唐山,接收部队。白崇禧见部下人心浮动,躲到开平,十几天寝食难安,不断与各方电报往返,打探消息。白崇禧原计划挥师南下攻取南京,彻底解决掉老蒋,建立桂系的一统天下,可此时他已指挥不动唐生智的旧部,撑了一段时间后灰溜溜地只身从塘沽乘日本轮船去了香港,转道回到广西。事情真巧,白崇禧乘坐离开塘沽的日轮,竟正是唐生智乘坐前来的同一条船。他俩一个走,一个来,擦肩而过,却未碰面。

  唐生智抵达唐山,以打倒桂系,返回湖南为口号,撒出大把银子,一举收回旧部的指挥权,就任第五路军总指挥。可这支湘军却并没能够顺利地返回故乡,因为不久之后蒋、冯、阎大战就开始了。第五路军被调到河南,与冯玉祥的军队作战。唐军先挫后胜,将冯军全部赶回了陕西。但唐生智毕竟不会长久安于臣服老蒋,1929年他与石友三联合共同反蒋了。可事到临头,起兵日期都已确定,唐生智却非要顾和尚再帮他掐指算一算。这一算不要紧,顾和尚说时辰选得不好,必须另择吉日。唐生智对顾和尚一贯是言听计从,这次也不例外,硬是将起兵日期向后拖了几天,这一拖便形势大变,出兵时遇上了大风雪,部队运动极为困难,只好以一路纵队盲目冲锋,死伤极众。之后是阎锡山变卦,不承认曾加入反蒋联盟,接着在湖南的唐生智老部下何键,也否认了自己曾答应老长官反蒋,使局势瞬间逆转。但唐生智仍准备进攻武汉,不甘心轻易认输。在老蒋的策动下,原来站在唐生智一边的阎锡山反成了讨逆军总司令,率各路人马围攻上来。加上老蒋的嫡系军力,唐生智立刻吃不住劲了。最后一击来自于杨虎城部,杨部属于冯玉祥的西北军,是来向唐生智报仇的。杨虎城夺取了唐军的后勤供应站驻马店,使唐军面临总崩溃的局面。唐生智竟还要请顾和尚测字卜吉凶,他写了一个道字,顾和尚大惊,说此字从首从走,必主首领出走。老唐这才认输,决定只身潜逃,将部队交给阎锡山改编。老唐逃到国外,在新加坡住了不少日子。他从此永远离开了自己经营的部队。

到1936年,唐生智又参加过两广事变,与陈济棠一起,第三次反蒋,事平后去南京任职,任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委员、军事参议院院长,授一级陆军上将衔。到抗战爆发后,上海失守,日军进逼首都南京,蒋介石心里早已内定要唐生智来守南京。老蒋一生用兵有一个原则:他认为胜算大的仗,一定要由他的心腹嫡系来打;而明知不可为之事,就让那些与他有罅隙的人去承担,可谓分得一清二楚。他反复在唐生智面前讲,你们都不来守南京,我就自己来守!唐生智那脾气经不住激,终于说出:你怎么能留下?与其是你,不如是我吧!这当然正是老蒋需要的回答,这个烂斗笠于是扣在了唐生智的头上。唐生智就任南京卫戍司令长官,其实他此时身患慢性痢疾,是勉力为之的。南京保卫战从1938年11月25日打到12月12日,唐生智是在蒋介石的命令下才向部队下达撤退命令的。撤退发生混乱,有数万官兵未能渡江,后遭日寇屠杀。当时,笔者的父亲是教导总队桂永清部的下级军官,幸而脱险,未作日寇的枪靶子。

  唐生智撤出南京后,回到故乡湖南东安,办了一所设施齐全的中学,而顾和尚也随行到此,与之相守。唐生智的慢性痢疾之症长久不愈,多方延医问药,不但不见效,而且使抗药性变得更加厉害。后来却是顾和尚以剧毒草药鸭舌子为他治好的,也算是没负老唐对他的一片痴心。据说后来在法币贬值时,湘南几县只用唐发行的票子,可见他在当地还是有相当势力的。当地还留有两营军队受他节制,而粮饷由省政府提供。这些是那个时代过来的长辈口传的,应当有一定的可信度。

  抗战胜利后,唐生智不愿当国大代表,并暗中与湖南的中共地下组织有了联系。1949年程潜、陈明仁在湖南已有异动迹象,白崇禧部退守湖南,知道唐生智倾向中共,要密捕他,老唐留下弟弟唐生明与程潜、陈明仁共商起义事,自己抽身回东安避风。可长沙程、陈宣布起义后,湘南仍在白崇禧的控制下,唐生智在东安反而再次遇险:他的老部下李品仙代表李宗仁、白崇禧来动员他南下广州,遭老唐拒绝。白崇禧明白老唐是打定主意要投共了,于是派兵前来搜捕。唐生智是在乡亲的掩护下,藏在柴堆里躲过去的。唐生智本人躲过去了,他的妻子和六个儿女却被抓到桂林作了人质。后来还是李品仙顾念旧情,才将他们转送香港,而顾和尚也随行护送到港,他们到1951年才回到大陆与老唐团聚。

  之后唐生智当了解放后的湖南省政府副主席、副省长,直到1970年因患肠癌病逝于长沙,想必还是与他曾长期患慢性痢疾不无关系吧。

  吏部尚书何键

  何键在民国时期是督湘时间最长的一个湖南本省籍人士,自1929年至1937年,长达九年。他能在这个位置上干这么久,就因为他完全与唐生智那种理想主义色彩相反,是个彻头彻尾见风使舵的人。他甚至连赵恒惕那种制定省宪法以自固的形式都不需要,而是只看谁的势力更大,就一头扎进其怀里,哪怕以前曾有仇恨,也能立刻笑脸相迎。可以说他在政治归属上是没有任何道德约束的。这其实是很多政坛人物的共同特点,也算不上什么不可饶恕的缺点。

  何键,字芸樵,湖南醴陵人。他在民国时期督湘之人中间,是出身最卑微的。他父亲当过多年长工,后来小有积蓄,买了一点田产,可为了供何键读保定陆军军官学校,又把田给卖了。何键1916年毕业于保定军校第三期步科,回湘到赵恒惕任师长的湘军第一师当见习,接着升少尉排长。1917年段祺瑞派自己的小舅子傅良佐任湖南督军,谭延被迫第二次下台,湘军在湘北被北洋军击败,退守湘南,何键此时脱离了部队,回到老家醴陵一带活动。他很快拉起了一支队伍,收集了溃兵手里不少的散枪,被当时的湘军总司令程潜收编为浏醴游击队,后开赴湘南,又被唐生智收编,何键当上了唐生智手下的营长。到赵恒惕开始主政湖南时,何键又得唐生智保举,当上了团长。之后他一直追随唐生智,不断得到提升,北伐开始后,唐部改编为国民革命军第八军,这时的何键已经是第八军第一师的师长了。北伐军胜利挺进,第八军越战越壮大,不久就扩充到了六万多人,分编为第八军、第三十五军、第三十六军,何键任第三十五军军长,这时离他从保定军校毕业回湘见习不过仅仅十个年头。

  第三十五军驻汉阳的时候,长沙发生了马日事变,这其实是何键主使的。事情是这样的:当时湖南的农运声势极大,北伐军中许多军官的家庭都受到了冲击,军官们情绪很激烈,加上此时蒋介石早已在上海发动了四一二事变,武汉方面上下争论也很激烈,使何键的立场迅速转向了右倾。但是他知道总司令唐生智是不同意分共的,不敢公开在武汉发动,于是趁唐离汉去河南前线之机,派人回湘运动,调许克祥团进长沙,迅速发动了事变。许部围攻省总工会、省农民协会、国民党省党校,杀害了不少左派分子。

  唐生智被迫下野后,湘军大部被桂系吞并,第八军军长李品仙、第三十六军军长廖磊都是广西人,都成了桂系的干将,随白崇禧攻入北洋系的传统领地华北。只有何键的三十五军留守两湖地区,仍被桂系李宗仁、白崇禧所猜疑。但何键是个很能保护自己的人,处处对桂系表现出恭顺,所以才能暂时保住自己的地位。当时湖南的省政府主席是程潜,何键负责清乡,也就是肃清农会及中共势力。可桂系对程潜督湘不放心,怕他跟自己不是一条心,断了桂系归路,于是趁成立武汉政治分会,扣押了程潜,以鲁涤平继任湖南省主席。何键仍负责清乡,他大开杀戒不遗余力,而红军在湘赣两省的逐渐壮大,也造成了办理清乡的何键掌握了全省的地方武装的局面,使鲁涤平对他疑忌日深。而蒋介石很担心桂系进一步强大,造成尾大不掉之势,很想在桂系拉得很长的战线中间打进一个楔子。他看中的又是湖南。鲁涤平是谭延的老部下,虽由桂系的武汉政治分会任命,但蒋介石正好可通过谭延拉拢鲁涤平为己所用,大力补充鲁的部队军火装备,意图将受桂系控制的两广与他们刚打下的华北地区分割开来。桂系李、白看在眼里,急在心头,急需在湖南找到一个能跟桂系站在一起的人来取代鲁涤平,这下子就看中了何键。

何键的第三十五军此时已被整编成了第六师,奉命准备开往湘赣边境,开始参加对红军的会剿。他借故北上,在武汉拜见了李宗仁,又到北京拜见了白崇禧,狠狠地告了鲁涤平一状。之后武汉政治分会在李、白的授意之下,宣布免去鲁涤平本兼各职,改组湖南省政府,指定何键为省主席。鲁涤平毫无思想准备,只好仓促离湘去了南京,结果原定会剿湘赣边境的几支部队也都各自撤退,打乱了老蒋的部署。老蒋大怒,但忌惮桂系势力强盛,只好承认既成事实,让何键暂代湖南省主席。

  接着老蒋发动了倒桂战争,甚至将老对头唐生智都请出来,帮着瓦解桂系。唐生智用老蒋给的光洋和自己的威信收回了旧部第八军、第三十六军的指挥权,就任第五路军总指挥,接着参加老蒋与冯玉祥、阎锡山之间的大战。而桂系原来为了稳定后方选中的何键,此时也毫不犹豫地投向了老蒋的阵营,他派人面见老蒋,投书表示忠诚,表示愿为讨桂出力。老蒋当然求之不得,又给钱又给枪,还任命何键为讨逆第四军军长。何键将在湖南的桂系部队统统缴了械,真正断了桂系的归路。之后何键倾湖南全省兵力,随广东的陈济棠、云南的龙云分三路攻入广西,与桂系打了个天昏地暗,直逼得白崇禧下野才作罢。可桂系也不是那么容易服输的,不久李宗仁联合张发奎,发动了对湖南的反攻,何键知道桂系是为了找老蒋报仇,自己并不是他们的真正目标,就想放桂系过境,保住自己的地盘拉倒。老蒋哪会让何键的小算盘得逞?忙调动广东、湖北两个方向的部队大举入湘,将桂军堵截在湖南境内,何键怕老蒋打败桂系之后,追究自己的纵敌之罪,只好拉开阵势与桂张联军真干起来。李宗仁和张发奎一度攻下长沙,出湘北进迫武汉,但终在老蒋的中央军、粤军、湘军的几路夹击之下,败退回广西。湖南再遭兵祸之后,何键已完全地在蒋介石的掌握之中。

  何键从鲁涤平、程潜当省主席的阶段,就负责清乡,后来当上省主席之后,对清乡更是不遗余力。他杀赤化分子是极有名的,比如说平江龙门地区,原有六七万人口,清乡时却只准发放三千个良民证,每证须交大洋三十元,而没有良民证的则被视为暴徒,可随便杀害。屠杀开始后,先将村庄包围,通道封锁,进村见人就杀,然后是抢劫、纵火,一次就杀死一千三百余人,造成震惊省内外的龙门惨案。经何键这样的镇压之后,原来是农民运动发源地后来又爆发过秋收起义的湖南,居然基本上没有了红军的立足之地,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何键1929年任湘赣两省清剿总司令时,负责对井冈山区的进攻,迫使红军主力离开井冈山根据地南下赣南,乃创建中央苏区。但其中也曾有过一次彭德怀部红三军团趁讨桂之战的混乱,突袭平江、长沙,占领省会长沙达十天之久。不久红一军团曾再打长沙,不下,乃转向东进,进入中央苏区。此后除了湘西自成系统,在湘西王陈渠珍的统治之下,还有少量红军的踪迹之外,湖南其他部分均不见红旗踪影,成了全国的模范省,而紧邻的江西和湖北却都有大片的红色根据地。红军攻入长沙时,连何键本人乘坐的汽车都被烧毁,使他后来只有滑竿可乘。他为了报复,杀过几位著名的共产党人,其中有向警予和杨开慧。他杀人也不光针对赤化分子,对于刑事犯罪者亦毫不容情。黄仁宇先生的《关系千万重》一书中有很有趣的记载:有一个房东将自己住房的一部分租予房客,这房客写匿名信威胁房东,令其交出大洋若干,限期送往某处交接。房东初不疑房客,还与其商议征询对付的办法,房客叫他不必报警,可与勒索者讨价还价。房东怀疑了,于是报警,抓到房客证据,将其逮捕。案经省政府粗略审查,迅速将案犯枪决,理由是此人读过书,又非饥寒所迫,竟做如此伤天害理之事,所以不可饶恕。相比谭延、赵恒惕时期,何键执法已基本不按法律条文,而是如同封建时代那样,以自己的道德标准断案,于是草菅人命成为屡见不鲜的现象。

  何键真正管理湖南省的行政事务,应该是1930年后的事情,那时因为省内已没有敌对势力,他得以将注意力转移到建设上。粤汉铁路的湖南段,就是这个阶段完成的,还有湘桂线也开始兴建。湘黔线在规划之中。但工业基本上停留在20年代保留下来的水平,南门外的发电厂和湘江河西的裕湘纱厂都已经运转了近十年。何键留下的标志性建筑应该数国货陈列馆,顾名思义,他也还是以提倡国货为爱国之标榜的,这个建筑在抗战中竟未烧毁,楼顶置警报器,遇日机空袭时,警报立刻响彻长沙上空,使市民得以及时躲避炸弹的威胁。解放后国货陈列馆成了中山路百货公司,仍是长沙市民首选的购物地点,其一排高大的圆形廊柱颇有西洋风格。可惜在80年代被毫无历史观念的商店经营者拆掉改建了,变成了没有任何特色的现代水泥建筑。

  何键也曾想重振湖南本省的军力,成立了省政府下属的航空署,聘请了飞行员,从国外购进了十架战斗机。但飞机到货时,先被蒋介石扣下了六架,说四架已足够省内防务之用。而到江西清剿红军的战争接近尾声时,老蒋更进一步逼迫何键交出全部湖南省的兵权。何键不敢违抗,把湘军四个师和四架飞机都交了出去,从此自己只当文职的湖南省主席。到1937年抗战爆发,蒋介石已经意识到当年蒋百里所预言的:湖南将成支撑抗击外敌的关键地区,于是命令何键交出湖南省的政权,调他到南京任内政部长,派自己信得过的张治中(字文白)当了湖南省主席。然而就在张治中的任内,发生了震惊全国的长沙文夕大火。何键在离任省主席之前,断了最后一个案子:下令枪毙了一个妇女,理由是她竟然嫁给了日本商人为妾。那日本人已经撤侨离去,他的中国小妾不但有通敌罪,而且贬辱中华女性的民族气节,所以罪不可赦。与此同时,何键却也向已抵陕北的毛润之先生发出电报,称国难当头,今后当休戚与共义无反顾,当然并不提及杨开慧被杀事。这些趣闻黄仁宇先生都曾以亲历者身份详细记述。

蒋介石将何键调往南京任职后,逐步把湘军抽调一空,几乎全部送上了抗日的前线,就连负责地方治安的保安团队也不例外。而且湘军出湘抗日,都是分别编入不同的部队,分割使用,不使其仍形成集团。国难当头,有无湘不成军之誉的湘军倒是都没有给家乡父老丢脸,无论在哪个战场上,作战都极为英勇顽强。特别是在淞沪之战中,湘军损失惨重,即使没有全军覆没的部队,继而也被编散了,取消了番号。老蒋这样做,自有他消灭异己统一政令的用心,但借外敌之刀杀自家兄弟,不能不令国人齿冷。民国时期从辛亥革命后建立起来的湘军,历经内战的磨难,终于消亡于抗日的战场上。作为最后一个湘军统帅的何键,眼看着三湘子弟兵灰飞烟灭,心情一定是非常悲凉的吧。

  何键在南京任内政部长后,随中央政府撤到陪都重庆,其实他手里毫无实权可言,于是自嘲说自己做了吏部尚书。可就是这闲差也不好当,他在1939年差点因一个误会被老蒋杀掉:那时他的结发妻子黄氏在香港病逝,何键获悉后想去香港为妻治丧,向行政院长孔祥熙告假一个月,孔祥熙准假。可就在他准备登上飞机离开重庆的时候,戴笠亲自赶到机场,命令停飞,并登机检查何键有无蒋介石的亲笔批准的假条。何键拿出孔祥熙的假条,被戴笠拒绝,并将何键拉下飞机,当即软禁起来。原来此时因汪精卫叛国后,重庆有一些官员偷偷赴港转投南京伪政府,老蒋令戴笠对要去香港的官员严加盘查,何键正是犯了这条忌讳。后来经孔祥熙出面澄清,老蒋才放了何键,但还是撤了他的内政部长,改任抚恤委员会主任委员。之后何键知道自己再也不能乱说乱动,一直老老实实任这个闲差。

  何键1949年迁居香港,1950年到台湾,又当上了总统府国策顾问,1956年病逝于台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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