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小常識:儒家是宗教


認定儒家是宗教,是由任繼愈正式提出來的,從此作一命題,可以放在中國學術圈,成為一種基本的認識。此事在上世紀七十年代末起,至今也有卅多年啦。

任先生總算是官方認可的知識權威,用馬克思主義研究中國傳統文化和哲學,更受委託,獲毛主席批示,成立中國社科院世界宗教研究所,擔任創所所長,乃國家培育宗教學人材的奠基人。因其身份特殊,一言沒有九鼎但起碼也可有一鼎,有機會糾正多年來把儒家和孔子唯物化的錯謬:即當不批判他們時,如要順著講孔儒,只肯定其唯物思想。任先生終起了一個頭,開還儒家和孔子一個基本身份之始,他們應歸類宗教,不能總以他們是光講倫理政治文化的。

不過沒想到一直以來宣傳教育的定勢難改,社會上至今依然先入為主只把儒家作教化看,認為他們不迷信,遠離宗教。卅年後,謬種依然流傳,民間竟一仍舊貫,我們只要看看在網上的言論,還是在反覆把陳年的荒謬再三演繹。

孔子上承三代之禮,下開儒學之正宗,而其本人,確實有他性命天道的宗教踐證,筆者曾提要予以指出:

雖然孔子的學生說過,未聞夫子講性與天道,但事實上孔子天啊、命啊的也非沒說溜嘴。「天生德於予。」「知我者其天乎。」「予所否者,天厭之。」「獲罪于天無所祷也。」「吾誰欺?欺天乎?」「天喪予天喪予!」「天之將喪斯文也。」「天何言哉!四時行,百物生焉!」「巍巍乎,唯天為大!」這樣子的「天」,當非只屬自然之天、義理之天,而是能與人之存在呼應的超越之天。

孔子還曾多次言命:「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聖人之言。」「道之將行也歟?命也;道之將廢也歟?命也。」「不知命,無以為君子。」「五十而知天命。」「亡之,命矣夫!」這些話顯示「命」對孔子確是一種實實在在體驗:生死之事無他,是「命」;他人生過半,有了足夠的閱歷,開始真知道「命」的實在;認識「命」的實在,人才能于有限之人生中,學習該怎樣做出正當的道德取捨而成其君子;個別的生死是「命」,大道行或不行也是「命」;「命」觸動人的心靈令人生畏,就像聖人之言扣人道德良心、大人的威權赫赫迫近我們內在靈魂和外在政治空間一樣,使我們深感人于宇宙間如此地存在,自然如此又必當如此,在彼是個莫之為而為的「天」,竟也就是我們生命中莫之致而至的那麼一個的「命」!這「天命」依孔子不是「宿命」,不是個早已安排好擱在我們身上的那種「命运」;「天命」乃為人的自由心靈,能對生命無限性的一種發現,認出此在之中的有限,形成我們生命的規約。「天命」如此這般的「命限」非待我們被動接受,而是要我們在精進不已的踐履中,不斷體證。正是此在經驗之「命限」,叫我們覺察在現實諸般困乏裡,尚有生生不已、健行不息的一個德,祇此便是一個「天」!能知我者,唯這一個「天」。天與人現竟如此相近,我做錯了事,「天厭之」;我「獲罪天」,無所祷。這個天絕不欺我,我欺不了天,「天」監在上,吾誰欺?「天」是否要喪我?「天」要不要喪文明?無人可以預知,也無人可以奈之何。看「天」好像不言,而四時行、百物生,因知「巍巍乎,唯天為大!」最終乃信「天下之無道久矣,天將以夫子為木鐸。」即使一時之無道,也非永遠之無道,天道在斯人,如鐸之鳴,使天下得聞似是無言之天音。所以超越之天啟,正就在我們注視孔子點出的這一內在的體驗時,朗朗具現......

性命天道之事,孔子雖非不說,但確少說,原因何在呢?莊子一段話很能道出箇中關鍵:「六合之外,聖人存而不論。《春秋》經世、先王之志,聖人議而不辯。」又謂:「聖人懷之,眾人辯之。」孔聖踐仁,六合之外的天道,體而有之,驗而成之,大道不稱,大辯不言,不就等于不存察于心,赴之于實證。孔子把與天的這段秘密關係,緊守心底,留給自己並留與天,如不是有一回他自己揭示「丘之祷久矣」,恐怕沒人知道他這最深的內在懷抱。孔子平日說人生,是他的現實,不迷信。孔子不大講天道,是他的老實,不論辯。了解聖人,不能光憑他說的,也要從他不說的揣想。(見《宗教,一講天命,就是迷信講命运嗎?》)

孔子本人,實有自己的不言之教,有他一套性命天道的認識與實踐,但對門人,子罕言此性命天道之事,因那是身教而非言教之事,要講論的,多只談禮教下的文教與政教。孔子所承繼的三代禮教,不只是文教、政教,而是一以宗教為核心的全幅文化生活。自從漢代獨尊儒術罷黜百家,著眼點主要轉去政教、文教,原本禮教中最根本的宗教,遂成為依附于政治和教化而生存,無形中遭到邊緣化。即使這樣,儒仍以教為名,被稱儒教或聖教,含有宗教的身份,也帶一定的宗教功能,但實際大多只屬類宗教。這是為甚麼中土自東漢魏晉南北朝,需要接引佛教進來,又由原生巫教再造道教的原因。因人生還需真正的宗教精神以起信,否則社會只有急轉失墜之末路。對于人生,如光是在講政治和倫理,絕對是不夠力量的。

宋以後儒學復興,儒釋道乃為國之三大教。儒教在民間,有時或改稱孔教。但儒教祭孔,只為尊孔子為至聖先師,不以之為神,祭孔形同祭祖,表示尊孔之意,未可與禮天相比。儒教的修為,仍是知天事天配天,人終極皈依于天,而非皈依孔子。民國廢除帝制,長久依傍皇權儼如國教的儒教,便需要重新定位,成為民間組織,如康有為等成立了孔教會,託古改制的目的雖落空,然而孔教為公民社會中多元宗教之一教。而國民政府,雖廢孔子嫡系世襲的衍聖公封號,但仍改立至聖先師奉祀官,列祭孔為國家祀典,以便維持道統之象徵。新中國批判儒家,掃盪宗教精神鴉片,儒教形式不復有存在之空間,但在海外港台南洋,至今還都有孔教會。到上世紀八十年代後,大陸學界漸出現重新把儒家定位為宗教的現象,故至少在話語的方式上,已肯再講道理,願恢復儒家一個應有的本貎了。

故知儒教為宗教,自三代以來,形式與具體內容,雖經多次嬗變,但始終未曾見斷絕過,有時其宗教性表現得全面一點,有時卻顯得弱一點,或僅作為一種類宗教生存,但儒教為宗教,在中華兒女之中,總是存在之事實。儒教以敬天,祭祖,孝親,明德,為其基本的信仰與踐履,深入民間生活與人心意識。所以要把作為宗教的儒教全像是給說沒了,曾是一代人最大的忽悠。若老外不懂中國文化,那還情有可原,要是咱們中國人對自己的文明歷史,視而不見,至今仍瞎嚷儒家不是宗教,那才最是荒天下之大謬!

木尔 发表评论于
拜读您的两篇大作,先不谈结论如何,首先很赞赏您讨论问题的方式。即言之有据,言之成理,置身于自以为是,信口开河的人们之间,已经是一股清流。

关于结论,我有一点小小保留,因为我对于宗教这个概念的含义不是十分清楚(这里的宗教,我并不是指一般人们对于宗教的一个普遍的认知和理解,我是说在一种特定语脉里发展起来的理论,不知您所信从的怎样的宗教理论)不过就我对先秦以前的文献的了解,我基本同意您所举出的例子中能看出三代以前围绕信仰的一个制度的存在,同时,从《论语》中也能反映孔子学说中的确包括了不轻言但存在的信仰的成分。

另外我有一个小小的意见,“儒家”只是一个标签,是汉代以后才有的,对汉以前的情况,我们用这样一个标签,固然是有讨论的方便,但是孔子的思想本身,是以三代以前的王官学为基础的,因此
有信仰的成分并不足怪。后来汉朝武帝是“表彰六经,罢黜百家”,而非“罢黜百家,独尊儒术”,这大概是形成人们对于孔子思想有了成见的一个原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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