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街
上中学时写作文,常常会写自己是 “生在新社会,长在红旗下”。这也没错。后来经过的事情多了,想想其实如果写成 “生在困难时期,长在动乱时期”,也恰如其分。在那个乱的时期 成长,对听得看到的一切记忆是那么的深刻。
游街,是儿时记忆中最深刻的一件事。那时的游街,自然不会像是到了初中才读到的水浒>>中武松打了老虎后的打马游街,而是跟差不多同时期读到的毛选>>中说的 “湖南痞子运动” 的游街如出一辙。
动乱开始的年代,自己还没有几岁。开始,还不懂为什么父亲在家里常常沉默不语,要么又大发脾气;不知道母亲的眼角为什么常常有泪痕,更不知道为什么父亲有几天告诉我们弟兄妹妹几个在中午十二点前别到街上去。后来,从同学的嘲笑和谩骂声中才知道父亲那几天是被人抓去游街了。从这以后,虽不能对整个事态有完整的了解,却也有了亲疏善恶的基本概念。
真正大规模的游街大约是在67年快到夏天的时候,那时候单位的走资派抓的抓,靠边的靠边,城镇和附近农村的牛鬼蛇神,地富反坏也大都被抓了起来,造反派们便决定把他们来一次大游街,以展示一下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伟大成果。
游街是从镇中学的大操场开始的,因为那些牛鬼蛇神们都被集中关在中学的教室里。走在游街队伍最前面的是中学的校长,被定为镇上最大的走资派之一。
只见校长被反剪绑着,前面挂的黑牌是就地取材拿来的一块教室的黑板,黑板上校长的名字被划了一把大大的叉。那黑板可能有些份量,可以看到那黑牌的绳子深深地勒进了颈根的肉里。校长微微地喘着气,走几步又艰难地抬一下头看看前面,远远地,便可看到他憋得很难看的脸色和从额头太阳穴两边往下流的大颗的汗珠。跟在他后面的二三十个是 “头衔” 较高的走资派或牛鬼蛇神,少不了严严实实地捆绑着和挂较大较重的黑牌。再后面的便是些 “罪行” 或 “头衔” 较小的,所以只是象征性的捆一下,挂的牌子也大多用的是纸板。
游街的队伍浩浩荡荡地向镇中心那条主要街道移动,造反派们手臂上戴着红袖套,站在队伍的两边,像赶牲口般的吆喝催促着要这些牛鬼蛇神 “快点”,“老实点”。牛鬼蛇神们一个个耷拉着脑袋,口中念念有词的往前走着,原来造反派们勒令每个人边走得边重复念出自己的“头衔”和名字,诸如“历史反革命分子XXX”, “骗子手,流氓XXX” 之类。
突然,缓缓行进的队伍停了下来,原来是一个走在前面的据说 是 “对共产党有深仇大恨” 的中学教师在走一个上坡时栽倒了。因为双手被反剪捆着,这老师也就这样毫无自我保护的栽了下去。几个造反派迅速赶过来,老鹰抓小鸡般的抓住他那捆在背后的绳索,猛地往上一提,押着他继续往前走。
这个 “反革命老师” 面门口唇满是沙土,几粒小石子还“镶嵌”在额门上。血,从嘴角边缓缓地流了出来。
“牙齿脱了!牙齿脱了!” 那老师叫道。
“牙齿脱了!?” 左右两边押着他的造反派不约而同的大吼一声,猛地推搡这他往前走。
这以后又接着有过几次大规模的游街。具有戏剧性的是后几次游街的队伍里被塞进了几个以前的造反派。一个是被查出历史上有问题,被人告发 “曾杀害过红军”,被挂了“历史反革命” 的牌子;一个是酒后用脚踩在毛泽东像上几分钟,“践踏伟大领袖光辉形像”,被打成了 “现行反革命”,不久后全家被遣送农村。还有一个是乘人之危强奸了 “牛鬼蛇神” 中的一名妇女,也被抓了起来,游了几次街后,被判了四年。
其中最大规模的一次当属“贫下中农进城抓坏人”。时间好像是已到了深秋,天气已变得很凉了。晚上,即将入睡的人们哪里知道就在这天晚上一个惊天的计划即将实施。半夜十二点刚过,附近农村的贫下中农就开始到一些单位借 “箩索” (棕榈树外衣做的棕索,常用于箩筐上,故称箩索)。 要抓的人其实是早已拟好了名单的,贫下中农兵分几路。 “坛子里抓乌龟”,名单上的牛鬼蛇神一个不漏,全被从睡梦中叫醒,一索子捆了,移送到中学的教室里,等候天亮拿去游街。
早起的人们知道今天又有事了,因为一开门他们就看到了满街上又新贴了那时人们再熟悉不过的标语。上午十点多,那些被抓来的 “坏人” 开始被押着往街上来了。这次游街的队伍太长,前面的队伍已走上小镇那条唯一的大道,后面的牛鬼蛇神还停留在那中学的操场。后来这些 “坏人”在中学被关了几天后也都放了,但这些人都是被记录在了册的,也已被冠上了“头衔”,一有什么事,就会被抓来游街或批斗。
大规模的游街暂告一段落后, 游街并没有停止,反倒是造反派们把它渐渐变成了一种习惯,一种“制度”。街口西头住着的陈老头,人称 “陈爹”,据说当年曾在伪县政府当过警长,很多上了点年纪的人都还记得他年轻时胯着驳壳枪耀武杨威的样子。大规模游街时他是以“历史反革命”被抓去游街的。游了几次街后,造反派便要他把 “历史反革命” 的牌子和一付锣挂在堂屋正中,勒令他每天中午准时12点自己挂上牌子,敲着锣,到镇上那条唯一的大街上游走一圈,走几步得敲一次锣,重复地喊着:“我,陈XX, 历史反革命!”
开始几天我们这些小孩还跟着看热闹,待到新鲜感过去了,大家也就习以为常了,后来,镇上的人每当听到锣声,就会自言自语道:噫,就到12点了!可怜的“陈爹” 在每天 “自行” 游街几个月后,全家被遣送农村,没有活到平反返城那一天。
游街变成一种制度后,自然也就延伸到其它各个方面,以至于到了动辄游街的地步。70年代初,镇上住进了很多外地来的工人。镇上的消费有限,这些人有钱,吃饱了又没个去处,一些不良之徒就开始与当地的人做出一些事来。一日,一个有了几个孩子的中年女人与一个工人在山里野合被人逮住了。不由分说,游街!整个小镇轰动了,这远比看那些牛鬼蛇神游街来劲得多。小镇上的生活似乎又丰富了许多,在那以后的好些天里人们的谈资里自然也就以这话题为中心。那女人的老公是个一米八几的大个子,脸上挂不住,要打那女人,谁知那女人竟振振有词道:我不偷人怎么养活这个家!别看他老公块头大,似乎有用不完的力气,但干的也就是是给人扛木头的活,日子自然过得紧得很,所以这老公也就短了这口气。后来的日子好像也就这么过着,也没听说什么要和老婆离婚的事。
小镇上似乎是不能平静太久的,隔三差五地总有些让人们热闹兴奋起来的事。一个偷割集体红薯藤的女社员被人抓住,被押着游街时,背上还背着几大把偷割的红薯藤;一个趁天还没亮去偷摘集体蔬菜的小女孩被押着游了街;一个赶着自家鸭子偷吃集体稻谷的社员也被抓来游了街。
一个夏日的中午,已经安静了好几天的街头又响起了锣声,随着锣声,一个稚嫩的声音在街边回荡:“我在旅社骗面吃!”
这次被游街的是个只有十岁左右的乡下男孩,只见他边走边敲锣,喊一声便把手里的两块小篾片向上举一下。
大家都好奇怎么个骗面吃。 原来镇上有一家唯一的国营旅社,有十几间房间供住宿,另外还有镇上唯一能卖馒头包子面条和炒菜的餐馆。镇上的人都知道馒头每个三分,包子五分,面条一毛九分一碗。那些有点条件的人,如果很久没吃肉了,就可以花一块多钱买个有肉的菜,或者买两碗有肉丝的肉丝面,全家解解馋。买面时,在前面一个窗口交钱后,便给你个用竹片削成的筹子,凭着这个 “筹子” 到后面柜台去端面。那小孩可能做了一段时间的观察,看到从前面窗口到后面柜台还有个时间差,且就凭一块小竹片便可端到一碗面,于是便自己用柴刀削了几个跟那筹子差不多大小的竹片,以为这样便可以到后面柜台端面条了,孰不知他犯了个致命的错误,就是没去注意到那卖出的筹子可是千人拿万人摸过的,油黑发亮,而那刚刚用竹片削出的东西怎能骗过柜台师傅的眼睛?
据说那可怜的小孩已经端到了面,正走向餐桌,还未来得及尝一口那面的滋味,就传来了柜台师傅喊他站住的声音。小孩知道坏了,撒腿便跑,结果没跑出多远便被一些 “见义勇为” 的人给抓住了。还好,他们没打他,只是让他在大街上游街一圈,每走几步喊一声“骗面吃”,之后便放了他。
大约是在70年代初,“由于阶级斗争和对敌斗争的需要”,小镇上有了“镇民兵小分队”,其实就是镇上的警察。除了管那些牛鬼蛇神,打架要管,盗窃也要管,天黑了以后还要盘问可疑的过往行人。 据说在小分队的“总部”,专门设了一间小房子,没有灯,专门用来殴打逼供那些抓来的人犯,镇上的人都知道那叫做 “关黑房子”。
小分队里有两个特喜欢“出头”的,一个个子矮矮的,瘦瘦精精,两只眼睛常常是直勾勾的看人,让人觉得害怕; 另一个块头稍大些,一脸的横肉,街上的人背地里都叫他 “横肉脸”。 镇上有什么大事小事这两个总是冲在最前面,下手也特狠,所以名声也就慢慢地在外了。这样得罪的人自然就多,有些人对他们两个 甚至到了恨之入骨的程度。
上高中时的一天,正在上数学课,听着听着就觉得教室外面有些异常,往窗外看去,只见很多人在走动。就在这是,教室的们被推开了, “横肉脸” 和另一个民兵小分队的已满脸杀气的站在了门口。门外的走廊上早已站了好几个民兵小分队的人。“横肉脸” 往前走了两步,用手朝着中间后排座位的方向指了一下,大家的心都骤然紧了一下。也许是“做贼心虚”,后边座位上的那位王姓同学很 “自觉”地站了起来。在全班同学的面前,王同学可能觉得应该保持一点 “面子和尊严” ,于是故作轻松地缓缓向门边走去。
“快点!” “横肉脸”一声断喝。
当时只觉得所有的人的屁股都从椅子上往上蹦了一下。教室里静得连呼吸的声音都听得到,大家“目送”着王同学被那些小分队的一前一后地押走了。后来,校长在全校大会上说他“无法无天”,偷窃成性,据说附近最近的几起失窃案都与他有关。
以后的好多天都没见到王同学的身影。
第二个星期的一天,班主任突然来到班上,要所有同学都到学校大门前的操坪去看游街。据说这是镇领导布置的,要让所有的人“受教育”。
操场上早已聚集了好多的人,成 “夹道欢迎” 状地围着五六个拿来游街的人。 王同学也在其中,只见他被双手反剪捆着,前面挂块“盗窃犯” 的牌子。那些小分队的别出心裁,把那些据说是他偷来的大大小小的球,装在一个网兜里,往他背上一捆,让他背着十几个球游街。
轮到王同学交代“罪行”了。他还是满口的“学生腔”,“由于”什么, “因为” 什么地在试图解释自己为什么会有今天。
“交代你偷了多少东西!从哪里偷的!” 站在旁边押送他的早就不耐烦了,大喝一声打断了他。
王同学开始老老实实地交代他的 “偷窃历史”。
游街后没几天,小分队的把王同学放了,说是“罪行不太严重”, 学校也没开除他,他还是照常来上学,只是开始几天在同学们面前面子有些挂不住,久了好像也就忘了。
看到小镇上最后一次游街是在八十年代初。那时计划生育抓得紧,一位农村的贫下中农本来是要被抓去结扎的,但听到消息便早早的跑了,乡政府就要去赶他家唯一的那头肥猪。谁知这位贫下中农的妻弟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头一天将猪赶去卖了。乡政府赶不到猪,迁怒于这位妻弟,便把他给抓了起来。可怜这位“妻弟”,一个堂堂七尺的男儿,就被人莫名其妙地像抓个牲口般的抓去游街了。那天,只见他双手被向后松松地绑着,不那么紧,因为还得让他反背着手拿一个小锣,走几步敲一下。
街上看热闹的当然有,但更多的人却投以可怜的目光,也有些人在背地里忿忿地骂乡政府没人性。毕竟,人们心中有自己的评判标准。
再以后,也许是人们“法制观念”的健全,游街这事也就消声匿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