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底回了趟天津,在一个夏日的午后,骑辆自行车再绕到那条熟悉的林荫路上,听听蝉鸣,没有目的地逡巡。树叶缝隙中透过的丝缕阳光,间或晃一下你的眼睛,更多的阳光漾在路边那些小洋楼的围墙上,墙上爬山虎叶子的绿色更加浓了一些。午后的街上,行人还是那么少,于是,少年时代那条路的影子,浮现得更加清晰了---好像还是二十多年前,我放学回家,走了一遍又一遍的那条睦南道哦。
(睦南道西段云南路昆明路之间)
天津的街道名称,和别处不一样:东西向的叫“道”,南北向的叫“路”,偏生天津根本不是一个象北京那样方方正正的形状,尤其旧时租界,街道朝向往往都不正,所以道和路的分别,有时候也就是约定俗成而已。所谓“五大道”,其实解放前的老天津原本没有这个称呼,就是原先英国租界几条东北--西南走向平行的马路,那个时代的高尚住宅区,大致对应旧上海的徐家汇衡山路那一片,上世纪20-30年代,这片租界里面,盖了许多小别墅洋楼,世界各国的建筑风格都有,逐渐形成了挺特别的风貌。从六七十年代起,规划局把这片区域统称为“五大道”。
地图的原图比这个大很多,但是如果引用原图,网页就太宽了,这是google上面的简略图,我在简图上不但用蓝线标出了五大道和主要纵贯路线,还用红字标了自己小时候的住处,和上过的学校。
我总觉得“五大道”这个名字很别扭。首先,这不是五条,而是六条平行的马路,从南到北,马场道,这是原名,因为通向英租界的跑马场,就是现在马场道西端佟楼那一片;睦南道,原名叫香港道;大理道,原名叫新加坡道,常德道,原名叫科伦坡道;重庆道,原名叫剑桥道,而东段原来叫爱丁堡道;成都道,原来叫伦敦道。这是六条路。传统上,“五大道”是指南边的五条,可是北界成都道和南界马场道一样啊,为什么马场道算进去,成都道就不算呢?成都道上也有很多漂亮的小洋楼啊?第二点别扭的,“大道”?除了南北两条边界马路,马场道和成都道堪称”大道“以外,核心和精华所在的这个矩形地区,睦南道,大理道,常德道,重庆道,全都是些安安静静的林荫小马路,平时连公共汽车也没有的,如何成了“大道\'呢?
所谓“五大道”地区,现在是挺著名的“历史文化建筑风情区”,我从幼儿园,一直到大学三年级,在这一亩三分地儿住了十七年以上,每一天上学放学,陪爸爸妈妈饭后散步,走过不知道多少遍,早就熟悉得视若无睹了。直到最近几年,很多小时候从没注意过的小洋楼,都在门口挂了牌子,标示出这是某某名人的故居,来历怎样怎样。我喜欢这些----因为小时候从没想到过,这些熟视无睹的房子,居然这么有文化有历史----我居然不经意之间,生长在历史和文化之中?于是,这几年暑假回国的时候,就背个相机,骑车重走这些街道,重新认识这些熟悉又陌生的建筑。
据说,这片地方,前后住过两位民国总统,七个国务总理,至于部长督军和大资本家,不计其数。美国的前总统胡佛,和名将马歇尔,史迪威也在这里住过。不过我知道,把马歇尔和史迪威也算进去是有点勉强:他们两个是二十年代在天津的美军第15步兵团服役,马歇尔是中校副团长,史迪威是少校营长,这两位住的是马场道东头的兵营,可不是洋楼别墅。
这五大道现在还保存下来的最早的洋楼,是马场道上天津外语学院旁边的英国人达文士住宅,建于1905年,不过现在保护得不是很好,就不贴照片了。我选些让人印象深刻的,漂亮的小楼来贴。
这是顾维钧的旧宅,建于1927年,在纵贯五大道的河北路上,原来叫威灵顿路,重庆道口,现在是民革天津市委员会。
顾维钧,有人称其为民国第一外交家,上海嘉定人,哥伦比亚大学的国际法博士,1922年到1926年出任过北洋政府的外长,两次代理一次实任国务总理,1945年联合国成立的时候代表中国签字并成为首任常驻联合国代表。后来还当过海牙国际法院法官。这应该是一栋英国式房子,砖木混合结构,木屋架起脊,二楼和三楼设有平台。
这栋楼,大概是五大道上最宏伟的外国建筑了,天津外语学院的主楼,据说它的大屋顶和正中的时钟,是法国罗曼式。我妹妹在这里念了四年大学。
这楼出名很早,我从小时候起,就总看见建筑系的学生来写生,画这栋大楼。其实呢,五大道并不以这种大型外国建筑著称。天津的大型外国公共建筑,都集中在火车站海河对过的解放北路上,那条街全是宏伟的银行建筑,象上海的外滩。可是五大道这里是住宅区,特色是那些小楼。这栋楼看起来也很舒服,高树勋的旧宅,三层砖木结构庭院式楼房,褐色砖墙,红瓦坡顶,硫缸砖清水墙面,山墙上部的高耸尖顶别具特色,左侧突出一伞状塔楼,稍微有点新哥特式的意思。
宅子主人高树勋,是冯玉祥西北军的人,抗战中上司石友三投降日寇,高联络西北军的老上司孙良诚,以开会为名诱捕并活埋了石友三。1945年10月高在新8军军长任上起义投共,为抗战胜利后的内战国军将领起义第一人,延安方面还搞了一个高树勋运动,可是很少有人知道以后的事情:1年以后,1947年我方在改编高的队伍过程中操之过急,引起了矛盾,于是说高树勋要叛乱,把他抓捕起来,部队也完全吞并了。后来对高树勋叛乱的调查不了了之。解放后高树勋当过河北副省长。
我小时候,这里的多数小洋楼,不是居民大杂院,就是被政府和部队机关占用。这是马场道上当年的高级公寓楼,叫安乐村,意大利式的,但是解放以后多年来都是几户居民合住一所公寓,居住条件并不好,保护得也不好,有点象大杂院了。
再贴一处最近整修得稍微好一点的公寓楼,当初也是大杂院,在河北路(威灵顿路)上,靠近成都道。
之所以喜欢这片town house,是因为觉得它跟我在伦敦看到的,切尔西区的住宅很象,我非常喜欢切尔西区靠近皇家医院的那片乔治王式红砖住宅。
这栋楼很有名,叫“疙瘩楼”,和安乐村一样,二三十年代也是高级公寓楼,只有社会名流才能住得起的。意大利建筑师鲍乃第Bonetti设计的连排公寓,美国叫做town house。其中285-289号是马连良马老板的旧居。
这栋疙瘩楼离开我中学和大学时的家很近,为什么叫疙瘩楼呢:这是建筑师有意设计的,用过火砖装饰外墙面,要的就是墙面凸凹不平的效果,再加上外墙凸出的砖头,看上去到处都是疙瘩,于是得名。这栋楼,我记得小时候也是一个门洞有好几家住户,看上去挺破挺旧的。后来这栋楼开了好几家高级餐馆,有西餐也有中餐,整个大楼的外立面整修得相当漂亮。
象疙瘩楼一样,五大道上许多居民院或者机关占用的小楼,后来都被各种私人公司买下,或者开了餐馆酒楼。这是当年中天电机公司老板李勉之盖的德国风格的别墅,同样的盖了四栋,他兄弟姐妹每人一套。其中一栋,现在被狗不理买下,开了连锁店。
这栋楼在重庆道东段,靠近二十中学,是当年张作霖的拜把兄弟(不是亲兄弟,尽管名字相似),张学良的”辅帅“,吉林督军东北保安副司令张作相的旧宅。
新古典式,墙面凹凸多变,镶有西式雕花,立面呈白色。楼两侧设有青石条阶进入正厅。底层六间,中央南侧为大客厅,内有雕饰精致的护墙板,厅前有大平台
几座洋楼看下来,到这里,大家看出点名堂没有?对了----风格各异,样式驳杂不纯。上面几栋楼,有英国式的,法国罗曼式的,德国式,意大利式,还有哥特式的元素,张作相的宅子又变成了新古典式,可是,我刚才说某一栋楼是什么样式,其实都非常勉强,根本就不是西方建筑艺术史上纯正的某某样式,顶多只能说“疑似”某某式。还有----这些宅子的主人,其实都不是洋人,而是有钱有势的中国资本家,或者军政要人。
这就是五大道小洋楼的特点:虽然在英租界,但绝大多数洋楼主人,都是民国时代政商两界叱咤风云的人物,他们盖的住宅,并不拘泥于纯正的某一种外国建筑风格,自己喜欢什么,自己说了算,建筑师本身也有相当大的自由度即兴发挥。很多小楼,都是综合了几种建筑风格,甚至中西合璧的产物。而且各栋建筑之间,也没有统一的风格。久而久之,这些小洋楼,就形成了五大道这片地方独特的建筑风貌,在任何其他城市,其他地区,你都看不到。
就像这栋楼,中西合璧得相当典型。
这栋楼现在是幼儿园,当年是江西督军成光远的宅子,成督军亲自修改的设计方案:你看楼的下半部分,是二十年代流行的英国公寓楼的现代式样,线条简约,方方正正,让人想起大卫苏谢版(David Suchet)波洛电视系列剧里面,大侦探波洛所住的公寓楼Whitehaven Mansions。可是,在现代派的楼顶上,居然盖了个中国小亭子!
和成督军的中西合璧比起来,关麟征将军的这栋宅子,立面板板正正,正中心再加个半圆形入口作对比,几何线条简洁而明快,我觉得是更加纯正的二十年代西方现代派建筑。
这栋楼现在是和平区房地产总公司,房管局。坐落在长沙道上,租界时期叫做加的夫道Cardiff。我的幼儿园就在它对面。
宅子主人关麟征是黄埔一期,抗日名将,1938年10月,34岁时成为第二个晋升集团军总司令的黄埔学生,比胡宗南晚两个月。1947年关麟征出任蒋介石之后的第二任黄埔军校校长,还当过1949年李宗仁政府的陆军总司令。不过,关麟征虽然是老蒋嫡系,却属于嫡系中的何应钦系统,与土木系的陈诚不和,甚至水火不容。而国民党退往台湾以后,陈诚是台湾省主席,执掌大权,关麟征于是隐居香港,避不去台湾。1970年在香港病逝。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