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的哲学
夕照、晚霞;蓝天、碧波。
停泊在港湾里的大客轮里,围桌而坐的游客们正准备用晚餐。
几艘小艇象尖刀般劈开平静的河面,掀起迅猛的浪花。生机盈然的圣•洛朗河畔,熙熙攘攘的行人,兴味十足地睁大眼睛,享受着深秋暮色中最后的良辰美景。
我漫步在四面环水的绿草地上,聚精会神地观赏着苹果树上那密匝匝的鲜红果实。冷不防,从我背后窜出一个瘦骨伶仃的男子。他跑到我跟前扯了扯我的袖子,将食指按在嘴唇上。
“嘘!别作声。过来看一样东西。”他操一口标准的法语。
“什么东西?”我诧异之余,不由自主地跟着他挪动脚步。
“弯下腰,从那张长凳脚下看过去。”
“喔,原来是只大鸟。”那鸟细细长长的腿,站在离我们三、四米远的河弯边。
“是只天鹅呢,这可是罕见的。我生平第一次看到。”
“为什么罕见呢?”
“天鹅通常生活在海边或湖滨。它居然孤孤单单独个儿飞到市中心来,真不简单哪!您不知道看到它时我心里是多么激动,我希望多一些人欣赏它,刚好看见您在这里,于是就邀请您来观看。”
也许他此时已意识到自己行为的冒失,便作了一番解释。
“谢谢。”我看他满脸真诚,连忙道谢。
“我正在写一本书。”
“啊,原来您是位作家!”我心想,怪不得那么容易动感情。
“作家谈不上。我刚写第一本书,一本哲学书。我从前在天主教教育委员会工作。”
“是哲学老师吗?”
“不,是行政人员。削减编制时,他们给了我一笔退休金,让我提前退休,我接受了。我想在职时整天忙忙碌碌,根本无暇顾及身边的人和景物。现在有一笔基本生活费作保障,正好到处逛逛看看,接触接触人。我增加了许多生活感受,渐渐领悟人生的真谛,于是开始写书。我写的并非是一般意义上的哲学,而是关于生活的哲学。我感到好充实,好幸福。我觉得自己都变年轻了呢,我今年已五十六岁了,可是有人以为我才三十岁,真的!”他微笑着说。
我心中暗自发笑:也不知道魁北克人是怎么凭外貌来判断年龄的,若以我的目光来推测,准会在他的实际年龄上加五至十岁。
不过,我确实佩服他良好的自我感觉。有这种感觉的人起码对自己充满了信心。他微笑时眼睛里洋溢着欢乐的光彩,露出一个短缺了三分之一的门牙,给他的表情增添了几许孩子气的纯真和质朴。
在我们短短的交谈过程中,那只大鸟始终纹丝不动地站在原地,仿佛一帧雕像。男子深情地注视着它。
“我得走近一些观察,但愿不要惊吓它。”他蹑手蹑脚往前移动了几步,我也跟着靠近。
我们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到那只大鸟身上。
“好美丽的鸟!您看它的嘴,红红的。”
也许我站立的角度不好,也许逐渐加浓的暮色模糊了我的视力,我怎么看都不觉得它美。它遍体灰色,缩着脖子,垂着羽翼,懒洋洋的。
“这不象天鹅,天鹅应该是白色的!”我脑子里刚闪过一团疑问,话就冲口而出〔我压根儿就忘了《天鹅舞》中的黑天鹅〕。
他楞了一下,马上就同意我的意见。
“就算是只鹳吧,它也很漂亮,是不是?”他急切地徵求我的首肯。
我不愿说违心话,也不愿扫他的兴,于是答非所问地敷衍道:
“它一直在低头沉思,很像一位哲学家。”说到“哲学家”三个字,我望着他笑了起来。
这时小桥上驶来一辆自行车,跳下个捡易拉罐的大汉。男子走上前认真问道:“您看那边那只大鸟,是只什么鸟?”
“是只苍鹭。”大汉肯定地说。
大汉洪亮的声音终于惊动了苍鹭,只见它展开双翅,飞速冲向天空。不知什么时候,一轮椭圆形的月亮,已在东方悄悄升起,数片羽毛般淡淡的红云,在下面烘托着。那苍鹭正是奔月亮而去,它强劲地伸展着羽翼,潇洒地岔开细长的双肢,苍茫的夜色映衬着它矫健的倩影。它那么美,美得惊人!
我正想把我最后的感受告诉那位男子,却发觉他脸上呈现出明显的疑虑,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就在苍鹭消失的地方,大团大团的乌云翻滚而来,愈来愈快,愈来愈浓,刹那间把整个月亮都吞没了。
“怎么回事,那么多乌云?”我惊异地问。
“不是乌云,是浓烟,失火了!”男子说。
“就在附近,刚起的。”大汉点头道。
“我得过去看看。很高兴遇见您。”男子给我打了个招呼便匆匆离去。大汉也跨上了单车。
望着他瘦削的背影,我感慨万千:唉,我毕竟没能告诉他,那苍鹭的确很美;也没能让他知道,把苍鹭当天鹅来欣赏、来赞美的人心态必定年轻,心地必定纯真,也许他永远是个三十岁的大孩子。他写的有关生活哲理的著作,一定也是没有污言秽语,而是充满美感的。
救火车闪着红灯,嘶叫着,风驰电掣地驰往那黑烟升起的地方。
此散文曾在台湾《皇冠》 杂志发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