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净则佛土净”的思想与诠释——兼论佛教生态主义的困境

“心净则佛土净”的思想与诠释——兼论佛教生态主义的困境 [圣凯法师]

  一、佛教生态主义的建立

  生态学是研究生命与环境之间相互关系的科学,广义地理解生态学这个概念,可以把它解释成研究关联的学说。但是,如果我们用佛教来理解生态学,二者之间有惊人的相似之处。 所以,佛教的缘起论与生态学都是说明生命与万物关联的学说,这样似乎又会产生一种新的学问——佛教生态学。当然,这不是想当然的,而是有其内在的理路与根据。

  在这关联网络中, 我们人类从生态环境采撷物质资源,但是在刀耕火种时代,这种关系是十分平静的;从工业革命以后,人类对大地史无前例地掠夺,远非任何历史时期可比。人类已被形容成极度破坏性的寄生虫,他威胁要毁灭他的主人──大自然──以及最终毁灭自己。

  大地是无言的,人类在大地上制造了太多的不平衡,于是大地以沙尘暴、洪水、温室效应来表示抗议。这样,我们人类似乎觉察到大地的愤怒,我们应该反醒自己对大地的行为,因为这种不平衡同时危害到人类本身的生存。当我们反醒之际,发现这种不平衡来源于人与人的关系和它的社会结构里的不平衡,正是他造成大自然失调的主要因素。

  在目前国际社会中,关切环境问题可以分为两种作法:一者是实际保护运动,如防治染污、保护动植物、反对核扩散等;二者是为生态保护寻找一种理论上的依据,如从形上学、认识论、宇宙论、伦理学等方面,认为关心环境不仅需要改善人类与环境的关系,也需要改变人类自身的生活方式与生活态度,这被称为“生态哲学”、“大地伦理”、“深层生态学”。从“深层生态学”出发,我们才有可能对人类与环境的关联学说不会停留在认识的表层,因此生态和环保不只是科技的问题,而是人文问题,这其中包含有价值观和信念基础。

  西方深层生态学是因为探讨生态环境的各种危机,将问题的症结归根于西方文明的人类中心主义。而人类中心主义的根源是基督教的教义,于是他们开始加以批判。因为,在基督教的教义中,人与自然是主仆关系,上帝付于人具有支配和控制其他生物及事物的权利,这样人类的任何作为都是理所当然的,从而激起人类最大的剥削性和破坏性的本能。当代西方批评家赫胥黎( A.Huxley ) 也曾说过:“比起中国道家和佛教,基督教对自然的态度,一直是感觉迟钝得令人惊奇, 并且表现出专横和残暴的态度。 他们把创世纪中不幸的说法当作暗示,因而将动物只看成东西, 认为人类可以为了自己的目的,任意剥削动物而无愧。 ”  

  于是,在寻找解决当今生态困境,只能建立一个不同的世界观、价值观和责任感。于是,他们纷纷向东方宗教,尤其是佛教,寻求答案。当环保运动开始后,曾受佛教影响的环保人士中,影响最大的当属美国诗人斯尼德( Gary Snyder),他广读铃木的著作,并且在日本习禅十年。他说:“草木和动物都是人( people) ”,这其实就是中国佛教所说的“无情有性”。斯尼德提倡自然界的一切万物也有其基本权利,如动物有“动物权”,草木有“草木权”,他也相信草木有“解脱的潜力”。与斯尼德相似,艾肯( Robert Aitken ) 也是一个习禅的生态学家,他认为“人类和非人类 ( non-human ) 的万物之间不应有隔阂,一切众生,包括草木皆处于开悟的过程中”。 在他的环保伦理观中“瓦石和云都有其生命权”,人类只有“无我”与“忘我”,才能与万物建立亲密的关系。

  近现代佛教的发展,为了让更多佛教徒重视现实生活,又提出“人间净土”,提倡在现实社会建设美丽的净土。而“人间净土”与“佛教环保”,其理论依据皆来源于《维摩诘经》中所说的“若菩萨欲得净土,当净其心;随其心净,则佛土净”,从而成为“唯心净土”、“人间净土”乃至现代佛教的生态主义的理论基础。但是,对这句话的理解,会引起不同的环保理念。

  “清净”是佛法的核心,“清净”包括两方面:一、众生的清净;二、世界的清净。于是,佛法为达此目标而进行种种理论的阐释与实践的要求。罗什译《维摩诘经》说:“若菩萨欲得净土,当净其心,随其心净则佛土净”[i],这里涉及到“清净心”与“净土”的概念,以及二者的关系问题,其中最主要的是“心净则佛土净”命题成立的可能性及其内在逻辑。我们通过对照《维摩诘经》异译本的比较研究,以及历代注解对此命题的解释为中心,考察“心净则佛土净”的思想史意义,突显出“净土行”与“心净故众生净”的重要性。而且,依“心净则佛土净”的意义,我们强调佛教的生态主义不仅需要重视自己心灵的净化,更需要去教化众生与庄严净土,于清净的世界实现清净的人生。

  二、“心净则佛土净”的思想史考察

  现存《维摩诘经》的汉译本有三:一、东吴支谦译《维摩诘经》(222-229译),二、鸠摩罗什译《维摩诘所说经》(406译)(行文中即称《维摩诘经》,其他译本前加译者名),三、玄奘译《说无垢称经》(650译);另外,有藏译《圣无垢称所说》以及粟特文、于阗文译本,[ii]长尾雅人则将藏译本译成日语[iii]。另外,我们将比较现存《维摩诘经》注疏对“心净则佛土净”的解释:一、僧肇(374?-414)《注维摩诘经》,二、净影慧远(523-592)《维摩义记》,三、智顗(538-597)《维摩经玄疏》,四、吉藏(549-623)《维摩经略疏》、《净名玄论》,五、窥基(632-682)《说无垢称经疏》,再参考其他相关典籍,从思想史的发展加以考察。

  1、行净→众生净→佛土净的修行次第“净土”译语的出现,是鸠摩罗什首倡,比较藏译本,相当于“国土”的意思。[iv]《维摩诘经·佛国品》在赞佛偈后,说:世尊!是五百长者子皆以发阿藐多罗三藐三菩提心,顾闻得佛国土清净,唯愿世尊说诸菩萨净土之行。[v]

  宝积的问题包括三方面:一、发菩提心的菩萨,二、愿闻佛国土清净相,三、愿世尊说菩萨净土之行,这是三种汉译相同的。[vi]声闻乘所重的,是众生的身心清净,重在于远离烦恼,而显发出自心中的无漏清净;大乘佛教不但追求众生清净,还要追求国土清净,这是菩萨利他的二大任务。

  何谓“菩萨佛土”?佛陀在《维摩诘经》中原则性地回答:“众生之类是菩萨佛土”,众生有许多不同的类别;不同类别的众生,应该有不同型态的净土(佛土)。菩萨为了度化重戒众生,创建了“其地平正”的净土;为了度化重施众生,则创建了“七珍具足”的净土。 修习“净土之行”的菩萨,依照他们不同的本愿,即以所化众生的不同类别,来创建不同型态的净土,所以释迦接着解释说:“菩萨随所化众生而取佛土”;而且,菩萨创建的目的在于利益、成熟众生,即“菩萨取于净国,皆为饶益众生故”。菩萨与二乘不同之处,在于修习福德,福德能感世界清净,而此福德、清净世界皆为利益众生。

  《维摩诘经》在“众生之类是菩萨佛土”之后,便说到十七种修习“净土之行”的德目,前为菩萨创建净土的总原则,后为修行的具体方法。[vii]僧肇解释说:

  土之净者,必由众生。众生之净,必因众行。直举众生,以释土净。今备举众行,明其所以净也。夫行净则众生净,众生净则佛土净。此必然之数,不可差也。[viii]

  菩萨必须修习利他行,才能净化众生、成就佛土。僧肇于此指出“净土”的内在逻辑:行净→众生净→佛土净,而且这是“必然之数”,是不能有任何差错的。

  对于“净土之行”,鸠摩罗什译本有十七种,玄奘译本有十八种。[ix]十七种“净土之行”是:(1)直心,(2)深心,(3)菩提心,(4)布施,(5)持戒,(6)忍辱,(7)精进,(8)禅定,(9)智能,(10)四无量心,(11)四摄法,(12)方便,(13)三十七道品,(14)回向心,(15)说除八难,(16)自守戒行、不讥彼缺,(17)十善。但是,这十七种“净土之行”都是以一定的因行、得果关系来加以叙述,可以将鸠摩罗什、玄奘译本的句型,列表如下:





《维摩诘所说经》
《说无垢称经》

“直心”是菩萨净土。

菩萨成佛时,

“不谄众生”来生其国。
“发起无上菩萨心土”是为菩萨严净佛土。

菩萨证得大菩提时,

“一切发起大乘有情”来生其国。




















  僧肇解释说:“菩萨心既直,化彼同自,自土既成,故令同行斯集。此明化缘相及故果报相连,则佛土之义显也”。[x]菩萨在因地修习“净土之行”而成就众生,众生接受教化后,则亦修习“净土之行”,所以“行净则众生净”;这样,同愿、同行的众生便会一起集合在菩萨成佛的国土,所以“众生净则佛土净”。[xi]

  《维摩诘经》在十七种“净土之行”后,则有一段经文:

  菩萨(1)随其直心(2)则能发行,随其发行(3)则得深心,随其深心(4)则意调伏,随意调伏(5)则如说行,随如说行(6)则能回向,随其回向(7)则能有方便,随其方便(8)则成就众生,随成就众生(9)则佛土净。随佛土净(10)则说法净,随说法净(11)则智慧净,随智慧净(12)则其心净,随其心净(13)一切功德净。[xii]

  这是“净土之行”的修行次第,僧肇解释说这是“行之阶渐”、“至极深广”,所以“不可顿超”,必须依从“直心”一直到“一切功德净”而修行,才是“寻之有途,履之有序”。[xiii]

  净影慧远、吉藏都是依此“阶渐”的顺序,然后配合菩萨的阶位进行解释,列表如下[xiv]:

 
《维摩义记》
《维摩经义疏》

(1)直心
种性已上(心无邪伪,故名为直)
外凡 十信

(2)发行
解行心(发求出世间行,故名发行)
内凡(既有信心,则应修行)

(3)深心
初地(信乐愍至,故曰深心)
(初地已上修治地业)

(4)调伏
二地(持戒离过名为调伏)
(持戒防恶名为调伏)

(5)如说行
三地(依闻修定)
(依闻修定)

(6)头向
四五六地(修习顺忍,趣向无生)
(修于顺忍,趣向无生,名为回向)

(7)方便
七地(修习十方便慧)
(习于十方便故)

(8)成生
七地(修无量种化众生德)
(能成就众生)

(9)佛土净
八地(修习净佛国土)
(修净佛国土)

(10)说法净
九地(辩才为人说法)
(辨才为人说法)

(11)智能净
十地(成就智波罗蜜)
(成就智波罗蜜)

(12)心净
金刚心(金刚心净)
等觉地(即金刚心)

(13)佛果
一切功德净(佛果净)
妙觉地(行愿既圆,故一切功德净)



  净影慧远、吉藏是将十三种“净土之行”解释菩萨从初发心到成佛的过程,而智顗的解释,则与二者有所不同。智顗从通、别、圆三教来解释,依横、竖两义,依横义则一一诸行皆至金刚心,依竖义则是从浅至深;[xv]而且,智顗将此十三行摄入“观心”,这样十三个次第则成为观心的内容,并无关实际的行为。

  释惠敏在解释这一段时,引用《大智度论》的说法:“菩萨住七地中,破诸烦恼,自利具足。住八地、九地利益他人。所谓教化众生,净佛世界。自利利他深大故,一切功德具足”[xvi],七地菩萨自利具足,八地、九地菩萨自利、利他的功德深大,能够教化、净佛世界;而净影慧远、吉藏则以七地菩萨教化众生,八地菩萨净佛世界,二者在位次上有所区别。另外,引用《大智度论》:

  深心清净故能教化众生。何以故?是烦恼薄故,不起高心、我心、瞋心故,众生爱乐信受其语。教化众生故得净佛世界。如《毗摩罗诘》(即《维摩诘经》)佛国品中说:众生净故世界清净。[xvii]

  菩萨因为深心清净的缘故,众生欢喜爱乐信受其语,这样菩萨自然容易教化众生,所以成就众生清净;而众生清净故,则能净佛世界,即世界清净。这样,十三种“净土之行”的前七种便可以简化成“深心清净”,即是深心清净→教化众生(众生清净)→净佛世界(世界清净),[xviii]这种次第亦符合我们前面所说的行净→众生净→佛土净,“深心清净”即是“行净”。

  2、心净→行净→众生净→佛土净的修行次第释迦说完十三种“净土之行”后,便总结说:“是故,宝积!若菩萨欲得净土,当净其心,随其心净则佛土净。”[xix]这便是著名的“心净则佛土净”的结论。

  首先,我们从十三种“净土之行”的排列顺序来看,“佛土净”为第九,“心净”为第十二,所以这便可能意味着内在的“心净”比外在的“佛土净”更为必要与根本,如果外在的佛土不清净,那么内在心中的烦恼便无法彻底清净。同时,从“随其心净,则佛土净”的思想来看,如果想让外在的世界清净无染,必须从先去除内在心里的烦恼。这样,“心净”与“佛土净”之间,便不是一种顺次的条件,而是互为条件,互为影响。

  僧肇解释这段经文说:“结成净土义也。净土盖是心之影响耳。夫欲响顺必和其声,欲影端必正其形,此报应之定数也。”[xx]僧肇是以形、影和声、响的关系,来比喻“心”与“土”的关系。窥基解释玄奘译《说无垢称经》相应的这段话:

  此释所由。诸修行者,自心严净,外感有情、器土亦净。自心不净,何得净地?所以菩萨自心清净,五蕴假者有情亦净。内心既净,外感有情及器亦净。《佛地经》言,最极自在净识为相。故识净时,佛土便净。上来但说有情为土,本所化故,不说器界。有情土净,器界自净,不说自成。[xxi]

  窥基亦是反对将此段话解释成内心清净了,则净土自然成就。“心净”是一种实践论的概念,并不是存在论的概念,这是通过实践的层面,净化自心,净化众生,最后达到清净国土。如吉藏解释“心净”是“智慧之本,则是其心”;而在实践层面的“净土之行”,心为诸行的根本。[xxii]

  所以,“心净”与“行净”都是指实践,心为诸行之本;菩萨为了成就众生,所以建立净土。结合上面所说的“行净→众生净→佛土净”,“心净则佛土净”的内在逻辑结构则成为心净→行净→众生净→佛土净。而且,“佛土净”是动态的、实践、动词性的概念,并不是静态的、名词性的概念,因为菩萨必须透过庄严净土并成熟众生的修行过程,这是解脱成佛的义务性条件。所以,“心净则佛土净”的完整意思是:菩萨修习种种“净土之行”,净化自己,令自己的内心清净;而且教化众生,使众生能够信受自己的教化;这样,将来成佛时,同愿、同行的有情们共同生于菩萨成佛的国土,即是心净→行净→众生净→佛土净。[xxiii]

  一般的理解,都只注重佛土清净是内心清净的果,而不注重“庄严净土”的菩萨行愿,这样缺乏庄严净土的应然性或义务性。菩萨清净国土的原因在于,这亦是行菩萨道的义务;从共业所感来说,佛土清净是内心清净的“因”,内心清净是佛土清净的“果”。杨惠南指出,“心净则佛土净”并不是简单的条件句(conditional sentence),而是双条件句(biconditional sentence),是完全正确的。[xxiv]

  3、“心净”之“心”的意义大乘佛教“心”的意义非常复杂,历代注疏对《维摩诘经》“心净则佛土净”的“心”的理解各有差异。而且,《维摩诘经·弟子品》引用《阿含经》之文:“如佛所说,心垢故众生故,心净故众生净”[xxv],并且依此而论证“一切众生心相无垢”或“心性本净”(玄奘译)的理论。在《阿含经》的本意,心清净并非积极的,而是消极意思的清净;说明心既有染污,也有清净,是采取净秽不定的空无我之立场。[xxvi]对《维摩诘经》的“心”的理解,智顗解释说:“四种心只是一自性清净之心,此心若显,一切佛土悉净也。”[xxvii]这是依如来藏自性清净心来理解“心”。但是,《成唯识论》引用《阿含经》的偈颂作为证成阿赖耶识的教证[xxviii],因此窥基引用《佛地经》的“最极自在净识为相”来解释“心净”,所以,“心”即是阿赖耶识,“心净”即是清净的第八识。

  但是,《维摩诘经》从思想上说,是依《般若经》与中观的方法,而拒绝将“空”实体化,并且不承认有任何足资作为经验的事物。因此,Lamotte认为,《维摩诘经》的“心净”只是《般若经》系统的“非心之心”,而不应是如来藏或阿赖耶识。[xxix]《小品般若》说:“菩萨行般若波罗蜜时,应如是学!不念是菩萨心,所以者何?是心非心,心相本净故。”[xxx]“是心非心”是对部派佛教中,以为相续的心或与烦恼相应的心,本来是清净的见解,从根本上给以否定。《般若经》所说的“非心”,是心空、心不可得,所以说心的本性清净。[xxxi]依《般若经》的特点,“无心”是无变异、无分别,“无变异”即是真实的真如,“无分别”即是般若,这样“心”是虚妄分别的心心所。

  “是心非心”、“非心之心”并不是有一个非心的“心”,这是指清净、真实的如成立于虚妄、不净的心之无当中。这就意味着虚妄、不净灭时,才有清净、真实者的成立。而清净、真实者的“非心”而又称为“心”,表明虚妄、不净者和真实、清净者,或者心和无心的无异性。具有否定一方才能成立他方之关系的二者,保有这种否定对立关系的同时,二者又是无异乃至同一,这完全是矛盾的,这正是“空”的本质。“是心非心”正是从胜义“空”的立场,表达了“空”的主体性体悟。

  这样,《维摩诘经》中的“心净”应该是指般若慧,是依实践层面的“行净”而阐释;“心”则是虚妄、不净的心;“心性本净”则解释为“非心”、“是心非心”、“空寂心”等。这样的解释,是应该比较符合《维摩诘经》的原意,亦有利于开展现代诠释,为佛教生态主义的建立提供思想资源。

  总而言之,《维摩诘经》的“心净则国土净”不能简单解释为“内心清净了,那么佛土也就自然清净了”,其含有丰富的内在内容与严密的逻辑结构,是菩萨修行的成佛之道。菩萨为了成就众生,必须净佛国土;而且菩萨为了达此目标,则必须修习“净土之行”,化彼同自,最后同愿、同行的众生才会聚集在菩萨成佛的国土,即是行净→众生净→佛土净。从《维摩诘经》在十三种“净土之行”后说“随其心净则佛土净”,这是从实践论的角度来阐释,并不是存在论的解释,所以其内在逻辑结构是心净→行净→众生净→佛土净。而且,《维摩诘经》的“心”即是虚妄、不净的心,而经中所说的“心性本净”即是般若系统的“是心非心”等意义,不能解释为如来藏或第八阿赖耶识。

  三、“心净则佛土净”的现代诠释——佛教生态主义的局限性

  佛陀施教的目的,在于建立自他共存的和乐清净的人生与世界。自他生存的和乐清净,不能仅仅著眼于外表的事行。内心会引导我们趋向于合理的行为,或误趋于不合理的行为,所以内心的是否清净,是否出于善意,对于自他的和乐清净,有著深切的关系。那么,人类的德行,应内向的深刻到内心的净化,使道德的心能增进扩展而完成。净化自心的“定慧熏修”、“离惑证真”,达到法的现觉,即德行的深化。由于自心净化,能从自他关系中得解脱自在,更能实现和乐清净的人生理想于世间,即是“心净则众生净”。佛法的德行,不但为自他相处,更应从自心而扩大到器世间的净化,使一切在优美而有秩序的共存中,充满生意的和谐,即是“心净则国土净”。所以,“心净→行净→众生净→佛土净”体现了佛法的德行的扩展,是以自他为本而内净自心,外净器界,即是从一般的德行,深化广化而进展到完善的层次。

  当然,对于“心净则佛土净”的现代诠释与实践基础,“心净则佛土净”存在两种解释的可能:一、只改变众生对现实世界的观念和情感,而不是改变现实世界本身,这是重在协调心理情绪,以适应现实的生活;二、将“净心”当作道德化过程,通过个人的道德化,实现全世界的道德化,这是重在群体教化,参与和改善现实世界的面貌。[xxxii]但是,在现实的实践与修道中,心理调适与道德净化的提倡是必不可分的,不可偏废。台湾佛教界证严法师“预约人间净土”和圣严法师“心灵环保”都从环保的理念与实践上,对“心净则佛土净”进行了诠释与推动。

  证严法师所推动的“预约人间净土” 环保运动,主要集中在资源(垃圾)回收、植树,另一方面强调环保必须去除“内心的垃圾”,而且,消除内心的垃圾比起消除外在垃圾,还要更重要。证严法师指出,心病地球病,人心应该净化,而我们要做好地球环保,首先必须净化我们的内心。人心有贪、嗔、痴、慢、疑五种毛病,如果能去除五种,人心就会很健康,家庭就幸福,社会就祥和,自然人人就会知福、惜福。人人知福惜福,地球的资源就可以减少消耗。[xxxiii]证严法师对“心净则佛土净”有最直接的解释:

  人人心中都有一块净土——良善本性,若能保持明净无染,则杂草乱麻不生于心田……不仅美化自己的人生,也净化社会。心净则国土净,要时常保护心念,不要让贪嗔痴等邪恶毒害侵袭;要积极救护世界,不要让灾害破坏家园、让暴力充斥社会、让祸害污染大地。[xxxiv]

  证严法师领导的“预约人间净土”活动,一方面强调净化自己的内心世界,拒绝内心的污染;另一方面要积极救护世界,在力所能及的范畴内,从事资源(垃圾)回收、植树等。

  圣严法师所推动的“心灵环保”的主要理念是,若想救世界,必须从救人心做起,如果人的思想观念不能净化,要使得社会风气净化,是非常难的。只要人心染恶,人间社会即出现灾难连连;如果人心净善,人间社会即是康乐的境界。[xxxv]圣严法师对“心净则佛土净”解释说:

  一、自心若清净,亦能不受影响,不起烦恼,所以大乘菩萨们为了救济众生而入三界火宅,犹如身居清凉佛土。



  二、若能以无私无贪无嗔之心,处理日常生活,待人接物,影响所及,便能形成心灵环保的连锁反应。一人影响两人,两人影响四人,乃至百千万人。[xxxvi]

  圣严法师的解释,第一层意思是:通过改变自己的心态,来适应社会,这是一种消极的心理调适。第二层意思是去除自己内心中的自私、贪心和嗔恨,然后再去影响世人,让别人亦能去除心中的烦恼,这即是“心净→行净→众生净”;最后,因为众生心中没有烦恼,世间便清净无秽了,即是“众生净→佛土净”。

  所以,圣严法师推动“心灵环保”,一方面通过物质环境的保护,这是“治标”;另一方面正本清源,从人心的净化做起,这是符合“心净则佛土净”的意义。所谓物质环保,就是将环保落实到物质生活的每个层面,将人的日常行为变成环保行为。在生活环保方面,提倡不用一次性餐具,洗碗不用化学制剂,垃圾分类,认养流浪动物,为猫犬结扎等等;在身体环保方面,以“养生护生厚生”为饮食原则,提倡“无污染饮食”;在礼仪环保方面,倡导佛化奠基、佛化祝寿、佛化婚礼,供佛时不烧香、不烧纸,供品用花果、清水;在社会环保方面,时常组织“法鼓山社区关怀环保日”等,动员全社会参与惜福市场、资源回收、净滩、净山、植树、环境清洁、省水、厨余堆肥等活动。[xxxvii]这样,从人的心灵出发,建立了环保意识,进而自觉地将意识转化为行动,二者相互促进,最终实现了“人间净土”。

  但是,证严、圣严二位法师为代表的台湾当代佛教界的环保运动,却遭到台湾学术界的批判。其原因在于,他们所推动的环保运动,不但在“量”上限定于少数几个环保面向,而且,更值得注意的是,被选中的这几个面向,都和大污染源——工业污染(化学污染)、核能(放射性)污染无关。但是,任何国家、地区的最大污染源,都是来自资本家和政府,而不是家庭垃圾或国人破坏行为。[xxxviii]第一、在实际的环保工作方面,二者都偏于垃圾回收和植树,未能触及污染台湾环境的两大污染源:资本家所开设的工 厂,以及已与资本家利益结合的政府;第二、在环保理念的建立方面, 二者都有重“(内)心”轻“(外)境”的倾向二者都偏于“心理垃圾”(贪、瞋、痴等烦恼)的去除, 却忽略了外在世界之真正垃圾(土地污染、河川污染、空气污染、核能污染)的防治与清理。同时,杨惠南教授还认为“预约人间净土”和“心灵环保”之所以有所偏颇、值得商榷的原因,是因为他们错误地以为:一己内心烦恼的扫除,即可达到外在世界污染的彻底清理。他们不了解:外在世界的清净,乃是达到内心解脱不可或缺的条件。 从而,台湾学术界对证严、圣严二法师所主导的台湾佛教环保运动,定位为“浪漫路线”、“易行道环保运动”。

  从经文我们可以看出,净土的成就是因为修习“净土之行”,而我们虽然清净自己内心世界的烦恼,但是无法使所有众生都得到清净,净土的关键在于“众生净”。只有让更多的人从事“净土之行”,我们的净土才能成就。

  但是,我们必须看到佛教作为一种宗教,在中国社会其实是一种“弱势群体”,出家人更是社会的“另类”,从古到今都是如此。我们佛教界只能呼吁更多的佛教徒参加佛教事业,对于非佛教徒来说,我们是缺乏号召力的,环保事业也是如此。佛法的教化,从来都是通过感动、劝导的方法,无法用强制力量来实行佛陀的教义。所以这样,我们就能理解“心灵环保”与“预约人间净土”,所以证严法师才会把“不说谎”、“生气时念佛”、“开车时不要赶路、抢路”、“做好事、说好话、存好心”等纯属内在心灵修养的德目,当作是环保的德目。这其实是通过佛教徒本身的努力,将更多的个体生命组成一种群体生命,从而才会因“众生净”而得到“佛土净”。

  注释:

  [i]《维摩诘所说经》卷上,《大正藏》第14卷,第538页下。

  [ii]有关《维摩诘经》的译本情况,请参考E.Lamotte《维摩诘经序论》,郭忠生译,南投:谛观杂志社,第2-49页。

  [iii]长尾雅人《チベット译维摩诘经日本译》,东京:中央公论社,1983年。

  [iv]平川彰《净土思想と大乘戒》,《平川彰著作集》第7卷,东京:春秋社,1990年,第14-15页。

  [v]《维摩诘所说经》卷上,《大正藏》第14卷,第538页上。

  [vi]《维摩诘经》卷上,《大正藏》第14卷,第520页上;《说无垢称经》卷一,《大正藏》第14卷,第559页上。

  [vii]杨惠南《爱与信仰——台湾同志佛教徒之平权运动与深层生态学》,台北:商周出版,2005年,第281页。吉藏亦是将前为“修净土意”,后为“正修净土”。《净名玄论》卷八,《大正藏》第38卷,第905页上。

  [viii]《注维摩诘经》卷一,《大正藏》第38卷,第335页中。

  [ix]二者的对照、比较,见释惠敏《“心净则佛土净”之考察》,释惠敏主编《人间净土与现代社会》,台北:法鼓文化,1998年,第230-231页。

  [x]《注维摩诘经》卷一,《大正藏》第38卷,第335页中。

  [xi]《大智度论》卷五十六亦说:“若不利他,则不能成就众生。若不能成就众生,亦不能净佛世界。何以故?以众生净故,世界清净。”《大正藏》第25卷,第463页中。

  [xii]《维摩诘所说经》卷上,《大正藏》第14卷,第538页中-下。

  [xiii]《注维摩诘经》卷一,《大正藏》第38卷,第337页上。

  [xiv]《维摩义记》卷一末,《大正藏》第38卷,第437页中-下;《维摩经义疏》卷二,《大正藏》第38卷,第930页上。二者的比较,见释惠敏《“心净则佛土净”之考察》,释惠敏主编《人间净土与现代社会》,第234-235页。

  [xv]《维摩经略疏》卷二,《大正藏》第38卷,第593页下。

  [xvi]《大智度论》卷五十,《大正藏》第25卷,第419页中。

  [xvii]《大智度论》卷八十五,《大正藏》第25卷,第657页中。

  [xviii]释惠敏《“心净则佛土净”之考察》,释惠敏主编《人间净土与现代社会》,第236页。

  [xix]《维摩诘所说经》卷上,《大正藏》第14卷,第538页下。

  [xx]《注维摩诘经》卷一,《大正藏》第38卷,第337页中。

  [xxi]《说无垢称经疏》卷二末,《大正藏》第38卷,第1027页上。

  [xxii]《维摩经义疏》卷二,《大正藏》第38卷,第930页上。

  [xxiii]真田康道的理解亦与此相同,见《“心净きに随いて佛土净し”について》,《印度学佛教学研究》第39卷第1号,1990年,第452页。

  [xxiv]杨惠南《爱与信仰——台湾同志佛教徒之平权运动与深层生态学》,第250页。

  [xxv]《维摩诘所经说》卷上,《大正藏》第14卷,第541页中。玄奘译为:“心杂染故有情杂染,心清净故有情清净”,见《说无垢称经》卷二,《大正藏》第14卷,第563页中。相应此段有《杂阿含经》卷十:“比丘,心恼故众生恼,心净故众生净。”《大正藏》第2卷,第69页下。

  [xxvi]水野弘元《佛教教理研究》,《水野弘元著作选项集》(二),释惠敏译,台北:法鼓文化,2000年,第286-287页。

  [xxvii]《维摩经略疏》卷二,《大正藏》第38卷,第595页上。

  [xxviii]《成唯识论》卷四,《大正藏》第31卷,第18页下。

  [xxix]E.Lamotte《维摩诘经序论》,郭忠生译,第94页。

  [xxx]《小品般若波罗蜜经》卷一,《大正藏》第8卷,第537页中。

  [xxxi]印顺《如来藏之研究》,台北:正闻出版社,1992年,第80页。

  [xxxii]杜继文《中国佛教与中国文化》,北京:宗教文化出版社,2003年,第83页。

  [xxxiii]林碧珠等编《慈济年鉴》(1966-1992),台北:慈济文化出版社,1993年,第520-521页。

  [xxxiv]释证严《静思晨语》,台北:慈济文化出版社,1994年,第43-44页。

  [xxxv]释圣严《心灵环保》,台北:正中书局,1994年,第3页。

  [xxxvi]释圣严《心灵环保》,第48页。

  [xxxvii]1998年1月9日台北《中央日报》。

  [xxxviii]杨惠南《爱与信仰——台湾同志佛教徒之平权运动与深层生态学》,第243页。(信息来源:佛教在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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